俯仰寥廓,寄意寒星。灿烂星空飞溅起冷冷清光,串起亘古的辉煌,在黑色的天幕上交织出一幅瑰丽的图景。张骞在西域的漠漠黄沙里仰望过,鉴真在东渡扶桑的惊涛骇浪中凝视过。在同一片星空下,摩西率领众使徒历尽艰难“出埃及”,东征的十字军的大旗迎风招展。十八世纪,一位居住在哥尼斯堡的名叫康德的老人,以思辨哲学家特有的语言说道:“世界上惟有两件东西能让人感到深深震撼,一是头顶灿烂的星空,一是内心崇高的道德准则。”
在中国,《尚书·尧典》虽不是最古老的著作,却无疑是了解上古人类一般知识,包括天文学知识的一片钥匙。而《诗经》的出现,则意味着早期人类进入了一个“观星定历”、“观星授时”的时代。昨夜星辰昨夜风。翻开这个诗化的文本,众多关于星辰的描述联翩而至,在字里行间流光溢彩。那的确是一个人类对大自然心存敬畏,却又与之紧紧相依的时代。清代学者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天’,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万仞之上的星空,成了“人间万姓仰头看”的作息时间表。那时,人们通过观测北斗的指向,以及参、大火、织女等星的出现的时间、方位等,来确定一年中的某一月份的起始。《豳风·七月》中“七月流火”之“火”,即“大火”星(心宿二,天蝎座α星),便是早期人们确定季节更迭的一颗“标准星”。不过,早期东西方人眼中的标准星不同,地中海之滨的古埃及人以开始看到天狼星?大犬座α星?早晨出现在东方的时候,作为尼罗河泛滥的季节?即夏至时期?,亦即一年的开始;而当两河流域的巴比伦人欢庆新年到来时,五车二(御夫座α)一定在清晨的天空中熠熠闪耀。
由于兴趣所在,读“二十四史”时,我对其中的志、书、表部分,曾予以特别的关注。我注意到,《史记》中有了《天官书》,《汉书》里辟了《天文志》,后来历朝历代的史书也不乏对天文、历法等的细致记载。其中,《史记·天官书》因暗含失传已久的《甘石星经》中包含的原初天文学理念,成为“秦皇汉武”时代一般天文知识的模本。这以后,中国的天文学进入了单独的渠道,仰望星辰成了专门官吏和民间专家的事情。一个意味深长的现象是,千余年来,中国史书对于星空的认识与理解,大都囿于对星辰出没时间、方向等的忠实记录与描述,惟独缺乏在一种严肃的科学之光的照耀下,对星空乃至大自然的状况进行系统地归纳与分析。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天文学研究的一大遗憾。
但是,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念,却在天与地、天与人之间建立了一种牢不可破的、一一对应的“函数关系”。繁星密布的天空,成了折射地面上人与社会状况的一面镜子,反过来也是如此。因此,所谓“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在中国人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里,已经不仅仅指人们对具体星象的了解,还涵盖了历法、气象以至人事安排、社会结构等,直到现代哲学中所说的宇宙观、本体论,即对于整个宇宙和人类社会的总的概括与表述。因此,《史记·天官书》开宗明义:“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属。后句四星,末大星正妃,余三星后宫之属也。环之匡卫十二星,藩臣。皆曰紫宫。”而日食、月食、彗星、流星雨、太阳黑子等星象,在古人眼里,暗示的却是灾异、祥瑞,或人亡政息,或政通人和。这种“仰观星象,俯看人事”的重建式(reconstruction)表述确实新奇。它不但为历代的统治者笼上了一层迷人的光晕,而且让星空在古代中国人的思想、伦理与生活规则里占有了极其重要而又妙不可言的一席。
中国古代这种对星空的理解与解释,当然与现代的天体物理学、天体力学及宇宙理论有很大的距离。在西方,因科学一度沦为神学的婢女,邈远的星空也曾蒙上层层阴翳。当时,人们对于星空的疑虑,大概就像古典主义诗人蒲柏说的:“天上人间万物纷纭/是一根链条从上帝发轫/从安琪儿、人类到万物/从六翅天使到苍蝇/啊,宇宙遥远而无垠/肉眼永不能探求其究竟。”但是,这没有终止科学家们在辽阔的原野上、在实验室的窗前抬头观星低头思考。从卢克莱修、伊壁鸠鲁、赫拉克利特到伽利略、布鲁诺、哥白尼,从托勒密的地心说到哥白尼的日心说,人类以迟缓艰难然而铿锵有力的步履,从神的手中收复失地。之后,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为人类思索星空的秘密,提供了更充分的理论依据,极大地丰富了人们对星空的认识。而上个世纪,先锋物理学家们根据黑洞和“婴儿宇宙”的理论,描绘出一幅惊人的图景:随着宇宙的膨胀,远处那些貌似安宁的星星,实际上在飞速地而有条不紊地后退,直到实现新的熵的平衡。一种坚定的信念在一代代观星者手里薪火承传,那就是哲学家怀特海在《科学与近代世界》中所讲的,逻辑谐和在宇宙中是作为一种无可变易的必然性而存在的,但审美和谐则在宇宙间作为一种生动的理想而存在着,并把宇宙走向更细腻、更微妙的事物所经历的残缺过程融合起来。
昨夜星辰今夜星辰依然闪烁。多少年来,每当夜幕降临,从地平线那一边如约而至的点点星光,以它的永恒、静默与博大,给予古往今来的人们以宁静深沉的心灵体验。今天,我们远离了“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的年代,远离了吟诵“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的年代。对于芸芸众生而言,星空不再意味不可知的混沌、古老的占卜术与星空图、祭司的梦和酋长的迷信。在动如参商又静如棋局的星空里,科学家们看到人类的未来,政治家看到月球新开垦的殖民地,科幻小说家看到地球人与火星人不可思议的星际大战。在这万籁无声的时刻,不朽精神的潜在认识能力,将以一种神秘的语言,向我们暗示一些尚未展开的概念,并打通一条到达幸福和崇高境界的道路。这正像一位朦胧诗人用激动人心的诗句所描述的——“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缀满没有遮拦的夜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北岛,《回答》)?。
(《星空》,“discovery”丛书,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