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刘宝瑞一生坎坷,九岁时为了生存,开始接触相声艺术,为了艺术他以毕生的精力和才华去钻研,去探索,向艺术的高峰不懈的努力。在展现给人们的艺术形象中,不难看出他对艺术的理解和深厚的功底,从他的艺术作品的字里行间也不难看出他朴实的人格,他的爱与恨,新社会的幸福与旧社会的辛酸。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德高望重,有口皆碑的艺人,却没有躲过“文革”的劫难。在1968年中秋节,人们阖家团聚的日子,他却被杀害,然后又遭剖尸,躺在了一条干涸的沟渠里。没有更衣、没有棺木,吻着他热爱的人间热土,永远地去了,年龄的句号画在了五十四岁。
我父亲的一生,是艰苦的一生,也是对艺术追求不懈的一生,在我的记忆里,他向我讲过儿时的苦,更讲过共产党给他的甜,他给我讲做人的宗旨,强调为人的朴实。少年时的他,由于生活所迫,选定了从艺之路,拜在相声大师张寿臣门下,从他拜师之日起,他也就开始品尝旧社会艺人的辛酸——身份的卑微,世俗的白眼,黑势力的压榨,做人的艰辛……
在唐山演出,一场下来“零打钱”,轮到伤兵面前,放在笸箩里的不是钱,而是一把手枪。一贯以“胆小”闻名的父亲,忘记了自己的怯懦,扑向伤兵,咬住了伤兵的耳朵。做人的耻辱,多年的积怨一时迸发出来,就连所有观众都惊呆了,当然,后果可想而知。日伪时期,一场“君臣斗”把王八说成日本人的翻译官,被刘中堂提来面圣,听众开怀大笑,解了心头之恨,可出了场子,一把手枪顶在了父亲的腰间。父亲说的这件事使我悟到,在旧社会受尽欺凌的父亲居然也意识到了艺术是反抗的武器,是民众的喉舌,他能把最犀利的语言运用到相声当中,去讽刺卖国求荣的败类,如匕首投枪。坏人的反应正说明他击中了那些人的痛处,让仇者痛亲者快正是我父亲艺术的追求和人格的表现。
在他艺术臻于成熟之时,由于种种原因,他带艺南下,顺济南沿江而去,久居南京。业内人士一致认为是他此举把北方的艺术带到南方,使其在南方的土壤上得到了进一步发展。父亲把北方艺术与南方艺术相互融汇,虽不是惊天之举,但也是功德之一。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种感觉是刻骨铭心的,就是他对国家的亲,对党的爱,达到了超乎常人的状态。解放前夕由于生活所迫他去了香港,在那里他的生活境遇有了较大的改变,有了自己的听众群体、立足之地。1949年10月1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父亲就毅然立即返回祖国,加入进步艺术团体,写新、唱新、演新,报效祖国母亲。此时,他的艺术已广为国人所知,但他的笔记中却清楚地记着这样一段话:“我是旧社会过来的艺人,身上肯定有不符新社会的毛病,艺术上也会留下旧的痕迹,故此,我要认真学习。”话虽朴实,但既有起点,又有目标,更可贵的,是他自我反省的精神。
在他的艺术颠峰期,他多次走进中南海,为领袖和开国元勋们展示才艺。都知道毛主席爱听《关公战秦琼》,殊不知,主席、总理对我父亲表演的具有丰富历史和文学知识的相声更是情有独钟,《解学士》、《君臣斗》使这些伟人赞不绝口。
生活上我父亲是个潇洒的人,在艺术上他却是极严格的人。“许你不演,但不许你不懂”是他的座右铭。六十年代初春节,徒儿拜年,一句玩笑话,“师傅,慈禧的厕所叫什么﹖”父亲当时语塞。初四他便冒着大雪,连续四进北京图书馆查阅资料。最后在故纸堆中查到宫女生活一节中提及慈禧的便厕在宫中叫“官房”。他不仅查了名称,连同使用中的规矩、附属用品都一一记下。正月十五与徒儿们再聚时,“官房”的来龙去脉便传到了徒儿们的耳中。
人民的艺术家,就是在这样的“喜、怒、哀、乐、悲、恐、惊”中走完了他从九岁到五十四岁的道路。几十年里,他受过军阀、土匪欺压,受过达官贵人的白眼,受过生活无计的清贫,受过拜师学艺的艰辛,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一切。而在他的一生中最不能让他忘却的是共产党把他救出了苦海,是共产党把他从一个贫苦艺人培养成为了一名艺术家。
现今父亲离我而去已经三十余载,但他的一句话始终在我耳边回响:孩子,记住听共产党的没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