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2月1日,“台湾著名女作家林海音于12月1日在台北去世”。
2001年夏,我接到隐地先生寄自台北的信,得知林海音入院就医的消息。可是我一直不愿意对人扩散这个令人不安的讯息,因为在心底里是暗暗祈祷着她能度过此晚年大厄的。然而,人力终究难以胜天。天命所在,再好的人,也是要走的。
于是,我默默地把雁斋多年来所收藏的有关她的著作,从书橱里全部取了出来摩挲浏览一过,藉以寄托我作为一位大陆读者的哀思。
林海音是我敬慕已久的一位女作家,但我从未与她见过面,甚至连直接的通信联系也没有。
早在1989年秋,我就写过《冬阳下的骆驼队》一文,评论了她的名作《城南旧事》,依据的是花城出版社1983年9月的版本。此版大概挟电影公映的风靡之势,一开机就印了21500册,可见当日受人们欢迎的程度了。
这篇十分感性的书话,收录在我的首部书话随笔集《秋禾书话》(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的首辑“书山零岩”之中。我在书话中说:
大凡人性中永恒永动的情感,便当是“童愁”(无奈何地长大成人后,对垂髫生活的怀恋思绪)和“乡愁”(无奈何地流落异乡后,对故土风情的怀恋思绪)了。但相比之下,由逝水流年而生发的时间之“愁”,较之后者的由关山遥隔而发生的空间之“愁”似更具动人之处,这是因为关山易越而流水不返,“童愁”普存于社会人人的意象之中。而林海音女士的这部《城南旧事》的深刻动人之处,就在于出色地写出了这种人人意中所有的情感,出色地完成了对形似“乡愁”实系“童愁”的渲染和状摹……看来,这种童年逝尽的无奈意绪(更何况不幸如作家儿时,是由失父的事变而在一朝之间被童年所抛却了的呢),便是《城南旧事》真正动人心处的东西了。
自那以后,凡是经眼的《城南旧事》的各种版本,我都收藏,包括由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4月推出的老画家关维兴先生配绘水彩图书。
当然,离《城南旧事》全品种版本的收藏目标,我还差得远呢!
曾经查对过北京图书馆的收藏,当时仅大陆版的,我还至少阙藏:
(1)《城南旧事》,中国电影出版社1983年5月电影文学剧本版;
(2)《城南旧事》,北京出版社1984年1月版;
(3)《城南旧事:从小说到电影》,中国电影出版社1985年1月版,等。
前年的春天,我在香港的青文书屋终于淘到了已经编入“尔雅丛书”第131种的《城南旧事》。同时所得,还有第198种的《静静的听》。卷首有萧乾夫人文洁若女士应作家约请而写的序言中公布了这样一段文坛珍闻:
海音大姐的京味儿名著《城南旧事》问世后,有位叫作林海的青年作曲家深深为原作所打动,就把自己的心声谱成曲子,名为《静静的听》。海音大姐听了此曲,十分喜欢,就为它配了一首散文诗。如今,还把这曲名作为她这本新散文集的题名,也可以说是文艺界的一份不经见的缘分吧。
林海音的女儿,作家夏祖丽告诉我,这部《静静的听》(尔雅出版社1996),是她妈妈手编的最后一部作品。她在我的藏本扉页上题写了这样一句话:
带了一本《林海音传》想要送给您,很高兴在南京终于见到了您。祝福!
还记得在香港的一件奇遇,当我掏空身边带着的港币,临出青文书屋之门时,意外地瞥见了一种与作家林海音绝无关系,而与她的作品又有着某种重要联系的《城北旧事》(九龙金石图书贸易公司1994年7月版)。
《城北旧事》的作者,时已年届六旬的作者张乐珠女士,也把老北京认作她的“第二故乡”。
也许没有这种深厚悠长的“乡情”的积累,也就不可能有《城南旧事》和《城北旧事》这种饱含着童真、童趣、童惑、童情的令人回味的作品的诞生吧?
张乐珠在《城北旧事》的“前言”中说:
自从看了林海音的《城南旧事》的小说和电影以后,我的童年往事也一幕幕闪现眼前,有时竟把《城南旧事》中的小主人公当作了自己的化身,看看这张发黄的照片上那个小女孩(指印在该书卷首的作者童年小照,题注“居住北京北城的珠子”——引者注),是不是和电影《城南旧事》中那个小姑娘有点相似?
……
回到南京以后,我为尔雅版《城南旧事》和金石版《城北旧事》各写了一篇书话,分别收录在我的新集《书房文影》(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新1版)的“怀旧书房”之中,将此一段港台书缘做一了断。
《书房文影》问世以后,我即托隐地先生转赠了一册过去。可惜当时作家已卧病多时,难以得知当代中国文坛这又一“不经见的缘分”了。
林海音的作品,多年来我没有刻意寻觅收藏过。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等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集中出版过一批,如《婚姻的故事》、《孟珠的旅程》、《作客美国》、《剪影话文坛》,可叹我当时虽然在首都的国家教育机关供职,却全未经眼。但毕竟也曾随缘收存多种,如编入“台湾文学丛书”中的《玫瑰:林海音作品选》(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9年4月版),《城南旧影:林海音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1月版),以及《芸窗夜读》等。
在收藏上至今引以为憾的,倒是《城南旧事》(光启出版社1960年版;1969年第3版由纯文学出版社接印;1983年重排新1版,由纯文学与尔雅出版社共同出版;1996年7月20日起,由尔雅出版社独家印行)最早两种版本的不可得,以及《家住书坊边》(纯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的未曾寓目。
其实,要检阅作家的全套作品,中国现代文学馆里就有现成的“林海音文库”,听说她捐赠有全套《纯文学》杂志和自己的作品版本。确实,多年来,林海音为海峡两岸的文学交流作出了特别的贡献。
林海音的《芸窗夜读》,编为“纯文学丛书”第95种。这可是雁斋“读书之书文库”中可以傲人的本子哪,也是我藏书中惟一的纯文学版书籍。它在我的万卷藏书中,有着出版文化的“标本”意义。
《芸窗夜读》(纯文学出版社1982年4月初版)全书269页,卷首印有与内文相得益彰的人物情景照片24页,凡65帧,可谓图文并茂。
最喜爱这部书热烈温煦的封面,每回面对,心里都会油然漾起一种舒心熨帖的感觉。开卷之后才知道用的是“诗人画”——台湾诗人罗青先生的作品。难怪总有一种岭海田园诗韵扑面而来!
这也该是作家素心喜爱的书装之一了。
1970年底,她在一篇有关《读者文摘》中文版的短文中曾经交待说,“我是从事写作和编辑的人”,对于这两项工作,我都“有一个努力的方向,就是如何运用浅显的文字和简短的词句”来表情达意,以便让人读起来更“舒服”。
那么,作为纯文学出版社的出版发行人,夏林含英对于纯文学版的书装,当也是如此追求的吧?在1982年3月14日执笔写定的《芸窗夜读》“自序”中,我们可以读到这样一段话:
这是我们第三次以罗青的画作封面,前两本是我编著的《中国近代作家与作品》和琦君著的《词人之舟》,读者及同人等都非常欣赏,谢谢他。
这部《芸窗夜读》,是林海音在台湾二十二年间文学创作和编辑心路的剪影集,包括了极为丰富的内容,有《城南旧事》、《作客美国》、《护生画集》、《纯文学散文选集》,以及列入“纯文学丛书”中文化主题系列的《中国竹》、《中国豆腐》、《中国儿歌》、《中国近代作家与作品》等的前言后记;有《纯文学》月刊的发刊词和自己主编《联合报·联合副刊》的十年回忆录;有关于钟理和、夏济安等台湾作家的追怀;有对琦君代表作《烟愁》、《琦君说童年》,以及其他作家《滚滚辽河》、《追忆西班牙》、《永远的微笑》等作品的推介和评论……
总之,《芸窗夜读》是研究林海音创作道路和编辑历程所不可或缺的文本。
隐地先生在他的《涨潮日》(台北尔雅出版社2000年版)中有《翻转的年代:七十年代的文艺风(1970-1979)》一章,其附篇《到林先生家作客》,不可不引起我们的特别注意。
因为这篇文章记录下来了那个年代林海音在文艺界犹如“联谊大使”一般的身影。隐地回忆说:“七十年代到林先生家作客,现在回想起来愈发显得那个年代的祥和温馨,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亲密。”
那个年代,尚未爆发乡土文学之争,作家和作家之间,识与不识,都亲得不得了,……全部都像一家人。见了面有说不完的话。就算不爱说话的,只要到了林先生家作客,也会变得话多起来,有时大家还抢著说话,笑声穿插其间,加上主人林先生一口标准悦耳的京味儿,个个都成为快乐的客人,不到晚上十二点钟,总是舍不得离开这样笑意暖意满屋的夏林府。
俱往矣!试看两岸三地,都市文坛,数风雅领袖,尚余几人?
当电影《城南旧事》在马尼拉第二届国际影展上获得“最佳影片奖”以后,林海音应约在《人间》上发表过一篇笔谈。
这篇文章几乎可以说是她自己所一贯追求的“用精炼的短句表现了深厚的意思”,体现着作家一贯的文品和人品:
我的写作不多,《城南旧事》却是我个人心爱的作品……我喜欢描写女人和孩子,我喜欢写婚姻的冲突,新旧时代的恋爱。我是女人嘛,当然喜欢写这些,也有能力写这些。
若干年以后,她在傅光明、童仁所编的《城南旧影》(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1月版)的“自序”《文字生涯半世纪》中,还说:
我写作的两个重点,是谈女性与‘两地’的生活……我和五四新文化运动,几乎同时来到这世间,我看到了在那个旧时代转成新时代一幕幕的悲剧,尤其是中国女性的悲剧。
还记得林海音在《城南旧事》卷首上有题记,那上面写着:
先母林黄爱珍女士
一位中国的女儿,中国的妻子,中国的母亲
如今一位同样无愧于“中国的女儿,中国的妻子,中国的母亲”的称号的,小名英子、笔名海音、注册名夏林含英的作家,终于由北平而台北走完了她丰沛的生命历程,享年八十三岁。
然而,含英足以咀华,凭海尚可聆音,她依着自己对文学的锺情、对文友的温情和对人物的同情,为中国现当代文坛留下了丰厚的馈赠——
“纯文学”、“城南旧事”、“婚姻故事”、“孟珠旅程”、“作客美国”、“剪影文坛”、“夏林府雅集”……这一个个或由她发现,或经她恢弘,或被她丰满起来,甚至躬亲造世的文艺意象、人物典型和人生景观,既鲜丽又灵动,既风流又蕴藉,所有这些,都有着不随人的自然生命的结束而飘逝的永恒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