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期《博览群书》上,陈兆福与陈应年合作的异化文章做得很好,方法科学,引证详实,还配有图表以助比较说明,既从术语本身着手,理清渊源出处,指明转折延伸流程,又不纯学术地仅从字眼着眼,而是放眼世界纵观历史,提供出宏大的时空背景,重点却落在马克思主义影响所及的政治斗争及其笼罩下的思想学术境况,读来有亲切感。
异化之成为“显词”,在中国还是二十年前的事。二十年在陈文算是“近事”,其实也应是不短的一时段,读陈文而回想起当年的言论和人事,或可再增加点见闻和趣味?
二十年前,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提出或重新提出,是一个思潮的两面,时间上却是先后继起的,人道在前异化在后,非由人道的彰显,无由指出异化问题的严重,首先抉发出人道上异化问题的严重,然后才及于政治、经济及其他方面的异化。
在人道、人性问题上发轫的是何其芳,他在回忆和赞颂的毛泽东长文中提到:毛泽东曾说过有共同人性,如同嗜于美味等等。此文是何其芳“文革”后惟一重要文章,不久他便去世了。何文不重在谈人性,但拈出毛泽东这段话,却可作为当时情景下谈人道祭出的大旗。正面从理论上阐述共同人性的是朱光潜,同样是马克思如何如何,我们文学上应如何如何。其时我去复旦参加了一个读书班,王元化讲课点明,鲁迅那段被引申为不同人性的著名段子——灾区饥民不会去种兰花,贾府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云云,只是具体情境下议论,不可作为规律或定理对待。差不多也就在此时,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开始传布,上海书店买不到,有同学特地赶往南京买来二十本在大学中分发,有先得西风者大叫大嚷,“西马(西方马克思主义)”早就奉此为经典,此为青年马克思,《资本论》马克思只是老年马克思,应该回到青年马克思。于是就读就眉飞色舞议论。现实更在提供最好的解读参照,张志新烈士事件报道了,《光明日报》刊出沉痛的发问:“谁之罪?”随后,最近刚去世的理论家王若水正式推出人道主义大文,将人道主义纳入马克思主义之中。此为第一阶段。
第二阶段就是异化登场了,主要是围绕周扬那篇纪念文章前后的人事。当时看报后就奇怪,马克思逝世一百年隆重纪念大会,会议报道了,周扬的长篇发言为何当天不见报?直等到四五天后才在《人民日报》第五六版上读到。读后并没怎样的惊异,都是合时代潮流的讲法,在如此隆重大会上推出,又是如此地位的文化思想领导人,想必今后发展会更为劲猛。可不久风头就有点不对,当时我已大学毕业分到一所小大学,代表宣传部去市里开会听说文章有问题。传言就更多,有说周扬讲话的当场即有人拂袖而去,有说主持会议者在周扬讲后先握手说讲得好,再问异化怎么写,再回头就是另一回事了。
果然,不久就有反对文章出来,不是反异化而是反对在我们这里提异化。当然,所有文章中最重量级的当数其时代表中国意识形态最高权威者胡乔木的文章了:问题看得准确,将人道主义与异化一并提出。文章写得用心,可仔细读了却像是没读,老观点新说法,对“文革”以来的问题视而不见。尤其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胡文前言写得那么谦逊、那么诚恳,大有礼贤下士、海纳百川之气度,可随后报刊上却未见再有任何相对应文章出现。只是一味批异化论的连篇累牍,样子只像在表态,文章却都不短,满满一大版,弄得我一位喜欢看国际消息的司机朋友翻开报纸就恨恨地骂:妈的,又是异化!
当时并不知道胡文中有对经典著作理解的硬伤,也不知道周文有两王(王若水、王元化)的参与。不久传来周扬在广州摔伤,空运北京至此一病不起的消息,又得知作家们开会为周鼓掌多少多少分钟。这次小运动中,周像是受了重创,周胡交恶?可事隔几年后知道,胡在翌年春节还写了一首诗送周扬:
谁让你逃出剑匣,谁让你
割伤我的好友的手指?
血从他手上流出,也从
我心头流出,就在同时。
请原谅!可锋利不是过失。
伤口会愈合,友情会保持。
雨后的阳光将照见大地
更美了;拥抱着一对战士。
(龚育之《论中共党史》,湖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
诗写得不差,可他们仍是“一对战士”!
有人评曰:“我不想去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胡乔木这个人做出的像这一类让人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吴江《十年的路——和胡耀邦相处的日子》)
1984年初,湖南文艺出版社作为家乡出版社准备出一本周扬序跋集,老编辑刘谈夫去北京联系,编选者陪同老刘往北京医院看望了周扬。其时,老刘也在负责上海编写的一本文艺辞典的编辑工作,于是自北京南下迂道上海,带来了不少京华新闻以及周的病况。值得称道的是老刘特别是湖南文艺社对周纪念长文的态度。此文非序跋,又正被批判,就官私两方面讲都可不收,但为了表示对周的敬重,老刘及出版社顶住压力,最终将这篇长文完整地收入集子中。老刘自离休又离开湖南文艺社回娄底老家后,已多年不曾联系,在此遥寄上一声问候。
异化,异化,一个词做如此大文章,现在来看,简直像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