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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新赏

2002-04-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我有话说

透过咤咤叱叱的笑声
  《聊斋·婴宁》赏析
  王林书

  
  《婴宁》是《聊斋》中的一颗明珠。婴宁是蒲松龄着意渲染的宁馨儿。仿佛笑神似地,以欢乐的笑声对待惨淡的人世,以咤咤叱叱应付世俗的纷纭。蒲松龄不仅写出了她的天真娇憨、“狂而不损其媚”的性格,而且着力描出了那山中“笑矣乎”生活的环境。她诞生在比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还要美艳的园圃之中。园外“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园内“细草铺毡、杨花糁径”。她真有点像得山水灵秀之气的精灵。这不仅是对于美的颂歌,也当然地是对于“子夜荧荧”浓黑悲凉社会的否定。然而,出人意外的是这个可爱的婴宁,却干下了一件令人发指的“缺德事”。仿佛《红楼梦》里心狠手辣的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害死贾瑞般,将一位羡慕她美艳的邻人诱骗置之于死地。现代许多评论者因此说,这是蒲松龄一大败笔,破坏了婴宁的美(见黄秋耘《读婴宁》)。其实未必如此。
  
  婴宁是蒲松龄理想中人物,但不是我们理想中的人物。她“出于幻域,顿入人间”(鲁迅评《聊斋》语),是当时生活的反映。生活中的活人,艺术反映中真实的艺术典型,即使在现代,也都没有十全十美的存在;正相反,《红楼梦》脂评说得好:“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婴宁的形象,蒲松龄自指有两特点,一是“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二是“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既天真又狡猾,是蒲松龄对婴宁的认识、对婴宁的设计。狡黠是婴宁的陋处,也正是婴宁的真处和美处。婴宁一方面出生于幽谷,受育于鬼狐,不审三从,不知四德,无视长幼之序,不用进退之仪,用笑声蔑视一切,用笑声动摇一切;一方面嫁入人间,依从文士,既畏狱之酷,又恪守男女大防的封建道德,轻施颦笑,严惩意淫。她是无法跳出当时社会环境的,既有所突破又无法脱离的真正的美人。人狐交配而生的婴宁如此,完狐所生的小翠(《小翠》)也如此。小翠几乎与婴宁一样美貌绝伦、天真绝俗,然而不是也毫无怨言地听凭母亲之命送给了一个连人事也不知的痴儿么?这难道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糟粕?蒲松龄只能根据生活,根据生活给予的理想来塑造人物。他的杰出才能正表现在婴宁的复杂性上。婴宁形象的复杂性正是作家忠实于生活的创作方法的胜利。说婴宁的“缺陷”应去除,不但是求全之毁,更是脱离历史实际的要求。
  
  婴宁除了这件“缺德事”外,更有一次值得注意的悲啼——哭求丈夫为母迁葬的。这悲啼是我们了解婴宁性格复杂的原因,认识婴宁天真狡黠之间关系的钥匙。我们容易被婴宁的笑声所迷惑,但她其实不仅是个天真娇憨的姑娘,只把生活看成是欢乐,更是深沉早熟的姑娘。笑是她试探人生、应付生活、取得胜利的手段。她自己解释由笑转为零涕时说:
  
  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恐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
  
  她对至亲又兼阿婆的老人,甚至对同床共枕的情人尚如此不肯轻易袒露,尚必待仔细审查后方倾诉内心的愿望,婴宁的心灵是何等的深沉,何等的细致,又何等的善于控制啊!蒲松龄说:“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婴宁是位岁月雕成的“笑面人”。她独居幽谷,披萝带荔,仍然拂不去社会中尔虞我诈的尘埃,不得不罩上“笑”的面纱。这可见社会摧残人性的力量是多么无孔不入,多么强大。这正是其性格产生的社会根源,婴宁天真狡黠的出发点。
  
  尽管封建社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但是婴宁以一介弱女仍然获得了胜利,这当然是由于蒲松龄热爱她的原故。蒲松龄为什么偏爱她,赋予她最长的篇幅?是由于她不仅是位天真可爱的少女,更是一位美女,更是一位想能以女代男完成母愿的奇女子。婴宁对丈夫的哽咽陈词实际上是哈姆雷特式震撼人心的内心独白。前人久已指出一部《聊斋》可以概括为“惩恶扬善”四个字,然而《聊斋》中惩恶更是为了扬善。一部《聊斋》中的善最主要的正是“孝”。孝是贯串于《聊斋》始终的,是至高无上的。婴宁身为狐仙之女,却生受父母的遗弃,长承山村雨露,完全是底层农民的凄苦无靠生涯。鬼母收留,正是相濡以沫的农民同情心的表现。她正是为了使鬼母能有所依栖才远出踏青,才破愁为笑,才在姨兄王子服前明骂似贼、暗送秋波;引来了王子服后又故作痴呆,不解共寝,甚至似知非知,似痴非痴地说出:“背他人何得背老母”,以暗示老母在她心中的地位。正是这一点孝情,成为婴宁一切言行的指南。但是应指出,婴宁生于幽谷,实是农民的儿女,她的报恩孝道不是封建士大夫所提倡的“忠孝不能两全”忠高于孝的孝道,而是农民的“养儿防老”理想的孝道。农民身处穷僻尤其重视劳动,非只为继承香烟重视男子;婴宁想以弱女代男的理想正是当时农民,特别是劳动妇女理想的体现,也正是对当时农村中迫于生计溺弃女婴的批判。这是婴宁形象的光辉所在,也正是《婴宁》这颗明珠的夺目之处。
  
  
女人也薄悻
  徐晋如

  
  花姑子是蒲松龄笔下的香獐精,她本待字闺中,她父亲的恩人安幼舆宿于其家,对之一见钟情,遂私与燕好。后来她却与之决绝,留给安幼舆一生的惆怅。蒲松龄这样评说她:“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此非定论也。蒙恩衔结,至于没齿,则人有惭于禽兽者矣。至于花姑,始而寄慧于憨,终而寄情于恝。乃知憨者慧之极,恝者情之至也。仙乎,仙乎!”说到这样一番话,似乎花姑子就是一个天仙化人,然而,对照蒲氏笔下的其他女性,我实不知花姑子可爱在何处。要说寄慧于憨,婴宁才是真正的娇憨可人;若说寄情于恝,我实在看不出她后来的“恝”何情之有。恝者,忽视、淡漠也。花姑子忍心弃深爱她的人于不顾,只能说明爱情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她让情痴入骨的安幼舆尝了一滴美酒,却立刻连酒杯都一把夺走。
  
  花姑子不但是《聊斋志异》中的异数,即使求诸整个中国文学史,也难求其偶。对照中国古代的诸多爱情故事的女主人公,我们听得到那“母也天只,不谅人只”的怨怒,也听得到“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誓语,还有那“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的悲壮……在这一系列的爱情故事当中,女性总是把爱情看得比生命还重,她们用自己全部的激情,营造了一个爱情乌托邦。然而,这样的爱情,唐宋以后即渺不可寻,只能存在于传奇的影中。在蒲氏梦工场里面,我们遭遇到钟情的男女,颇致“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之慨,而花姑子的存在却让人立刻从魔幻的世界中清醒过来,似乎又重回到了到处充斥着新新人类的二十一世纪。
  
  不可否认,在男权社会的重重压迫下,妇女的命运常常以惨剧而告终。唐代诗人元稹的《会真记》记述了一个被无行文人始乱终弃的少女崔莺莺的悲惨境遇,冯梦龙笔下那个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她的愤怒的吼声简直响彻了五千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男权社会下的痴心男子实在太可宝贵了!他们视功名利禄为草芥,而把情感当作生命的惟一目的,他们的对爱情的之死矢靡他,比女性的为爱情牺牲还要难能!《花姑子》中的安幼舆就是这样的一位极具贵族天性的痴心汉。然而,正是因为是一个哀乐恒过于人的性情中人,他不但没有得到理想的爱情,反而在痛苦的回忆和永恒的惆怅当中度过了余生。
  
  安幼舆是陕西拔贡生,“为人挥霍好义,喜放生”,直是一个胸无城府的没遮拦的汉子。正由于他“见猎者获禽,辄不惜重直买释之”,因缘凑巧,救下了一头香獐的性命,才造成了他后来与花姑子的相识。有一天他在华山迷失道路,正好遇到一位章姓老翁,老翁请他到家中住宿,并唤出妻子和女儿与之相见,且告诉她们说,这是自己的恩人。安幼舆对老翁的女儿花姑子一见倾心,于是便思媒妁之聘,在安幼舆的第一次示爱过程中,就可以看出花姑子是一个城府甚深的女子,根本不是如蒲松龄所说的“寄慧于憨”。书中这样写道:
  
  斟酌移时,女频来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涩。安注目情动。忽闻妪呼,叟便去。安觑无人,谓女曰:“睹仙容,使我魂失。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女抱壶向火,默若不闻,屡问不对。生渐入室,女起,厉色曰:“狂郎入闼,将何为!”生长跪哀之。女夺门欲去,安暴起要遮,狎接剧亟。女颤声疾呼,叟匆遽入问。安释手而出,殊切愧惧。女从容向父曰:“酒复涌沸,非郎君来,壶子融化矣。”安闻女言,心始安妥,益德之。魂魄颠倒,丧所怀来。于是伪醉离席,女亦遂去。叟设裀褥,阖扉乃出。
  
  花姑子凭借娇憨的外表的掩饰,把安幼舆玩弄于股掌之上,以至于安幼舆“魂魄颠倒,丧所怀来”,心全都被花姑子占据了。离开章家,安幼舆就遣媒求聘,“终日而返,竟莫得其居里”,不得已,“安遂命仆马,寻途自往。至则绝壁巉岩,竟无村落,访诸近里,此姓绝少。失望而归,并忘寝食。”以此得了昏瞀之疾。在这个时候,花姑子出现了,在治好安幼舆的病以后,即主动献身,相与绸缪。经此春风一度,安幼舆对之更加萦怀,而花姑子却异常冷静地告诉他:我来和你欢会,是为了报恩。我们不可能有结果,你去再找别人吧。没有料到自己的真爱换来的竟是这样的回答,安幼舆为之“默默良久”,此时他心中的隐痛,没有经历过同样的情事者,只怕永远也无法体会!
  
  花姑子诡称与安幼舆欢洽是为了报恩,仿佛这件事是经过其父的默许。实则大谬其然,章老虽对安幼舆心存感激,却也没有赞同花姑子的婚前性行为。在他发现花姑子和安幼舆的私情之后,不顾安幼舆的情面,痛骂花姑子玷辱家门,可见花姑子所谓的报恩云云不过是一个可以让她放纵自己的理由,她不过是把爱情当作一场游戏,玩弄安幼舆的感情罢了。可怜安幼舆,为了花姑子,竟然误中了蛇精的圈套,几乎连命都丢掉了。幸得章老知恩图报,在阎罗王座前哀求,请以身代,才保全了安幼舆的性命。从章老的前后反应来看,他所反对的,只是花姑子的无媒淫奔,决不至于反对花姑子嫁给安幼舆,花姑子数番说自己“不能终事”,除了“业行已损其七”——婚姻妨害了她的求仙证道,没有别的站得住的理由。《聊斋志异》里面有多少仙狐甘愿为了爱情而牺牲证道,花姑子的天性却这样凉薄!她是只有恝,没有情的。
  
  也许,所有的爱情都是不能长久的,即使两个曾经无比热烈地相爱的人,一旦结合到一起时,爱情也可能转化为亲情。但是花姑子可决不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才和安幼舆决绝的。在蒲松龄的时代,人们普遍把“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美眷”视作当然的真理,决不致有人对婚姻与爱情的矛盾提出质疑。如果爱情的双方都能意识到爱情是浓烈的和短暂的,花姑子是基于为人间留下最美丽的一瞬这样的目的而毅然离安幼舆而去,那么她当然就是一位天仙化人。但实际的情况无法支持这样的论断。从小说中的情节来看,安幼舆的确是用他的全部生命去爱着花姑子,并且渴望长相厮守,而后者却把与安幼舆的燕好当作生命中的一次经验,未投入过任何激情。安幼舆最终为了她终身不娶,他的余生惆怅固然有爱情乌托邦毁灭后的茫然,更多的则是对爱情的深切缅怀。作为爱情的另一方的花姑子却心安理得地把生下的孩子托人送给安幼舆,而去求仙证道,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今天新新人类当中固多这样的女性,而在古典时代,花姑子的确是独一无二的。
  
  花姑子在清代的适时出现给所有沉浸在爱情迷梦中的人们敲响了警钟,她让人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使是充斥着古典爱情神话的时代,也不乏浪漫主义的天敌。但愿所有像安幼舆一样痴情的男人不要遭遇这样的女人,如果柔弱的心灵不希望再被伤害。
  
  
同性恋 异性恋
  自恋及道德颠覆
  《聊斋志异·封三娘》的叙事分析
  心理分析及其他

  李孔铸

  
  十一娘阴与生谋,使伪为出者。入夜,强劝以酒,既醉,生潜入污之。(《聊斋志异·封三娘》)
  
  在《聊斋志异》中,《封三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故事:祭酒之女范十一娘在“盂兰盆会”上邂逅了封三娘,两人相互爱悦而结为姊妹;封三娘帮助范十一娘摆脱了父母之命,与贫寒多才的孟生结为连理;范十一娘想用生米煮成熟饭的办法留下封三娘共事一夫,中了圈套的封三娘表明狐仙的身份后杳然而去;衣锦还乡的孟生与范十一娘得到范家父母认同。上列引文即是对范十一娘阴谋挽留封三娘的描述。
  
  大家闺秀的范十一娘和“翰苑才”的孟生居然做出如此令人不齿的事情!作为这一“奸谋”的受害者,封三娘离去后的反应居然仅仅是“夫妻惊叹久之”。常做“异史氏曰”的蒲松龄对此篇是述而不做,勤做圈点的冯(镇峦)评、何(守奇)评、但(明伦)评对这一情节也三缄其口。(《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道德评判失效了?
  
  而根据《封三娘》改写的故事《狐仙有情促良缘》和连环画《封三娘》,以及诸多评论者都故意删改或者忽略这一情节,并且有意淡化或掩盖该篇所特有的女性同性恋色彩——他们的说法是“友爱”。也许是觉得内容过于淫亵,也许是觉得破坏了人物的美好形象,也许是觉得这是一个败笔。
  
  这是蒲松龄叙事的失误吗?
  
  以下将根据蓝棣之先生的症候式分析方法(蓝棣之著《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还原这个同性恋故事的本来面貌,分析其叙事结构和人物心理。同时引证意大利汉学家P.史华罗先生在《明清文学作品中的情感、心境词语研究》中的相关论述,探讨《聊斋志异》叙事话语中情感方式与道德评判之间的可能联系。
  
  
1、同性恋:镜像与破裂

  
  嘉庆年间冯镇峦对《封三娘》有段评论说:“男子相悦,常也;乃以女子悦女子,深情缠绵,如茧自缚。”“聊斋各种题都做到,惟此中境界未写,故又畅发此篇。”(《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这位二百年前的评论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个故事的主旨。
  
  其实在文中封三娘也对范十一娘坦言:“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缠”。如果我们对两人的交往过程进行图示分析,将会清晰地看到蒲松龄怎样分合更替、摇曳生姿地对中国古典文献中难得的女性同性恋故事进行叙述:(见图1)
  
  文中绘声绘色讲述两人感情进展的许多细节,如一见钟情、相互试探、交换信物、相思成病、感动落泪、同床共枕……与描写男女之情如此雷同。在上面的图示中,我们看到了明清小说才子佳人故事中频繁出现的“邂逅—定情—幽会—别离—团圆”模式。但故事的主角不是才子佳人,而是两位佳人。
  
  光绪年间《详注聊斋志异图咏》中各篇插图都是力求表现故事主旨的画面,《封三娘》选择的是如下场景:
  
  时值重九,十一娘羸顿无聊。倩侍儿强扶窥园,设褥东篱下。忽一女子攀垣来窥,觇之,则封女也。
  
  与后面的男性——孟生毫无关联。
  
  我们看到,在接受对方及相互关系的问题上,两位女性都表现得十分主动和满意,也就是说在她们的恋爱活动中保持角色对等的关系。而蒲松龄在叙事中也特别突出这种镜像对称(见图1),如:她们的形象一个是“少艳美,骚雅尤绝”,一个是“二八绝代姝”;她们交换金钗和绿簪,她们互易衣着,她们对弈……
  
  李银河女士认为,“在同性恋行为中,自我仍旧留在自身之中,怀着自恋主义的激情注视着他人,而他人不过是自己的一面镜子而已。”(李银河著《同性恋亚文化》)我们在《封三娘》中看到了形象的阐释。她还说“从本质上看,同性恋属于一种对异性无好奇心的现象”,《封三娘》中也有着这样的征兆和解释:范十一娘“父母钟爱之,求聘者辄令自择,女恒少所可”;封三娘“少得异诀,吐纳可以长生,故不愿嫁耳”。
  
  正如大量同性恋案例和许多专家分析所显示的,“同性恋从本质上不可能促成永久的结合,从求爱到热恋便是同性恋最终形式”。(亨特《情爱自然史》)封三娘在接下来的故事中努力帮助范十一娘获取美满婚姻的举动,正是想要终止她们的同性恋关系——
  
  封欲辞去,十一娘乞留作伴……
  
  范十一娘的阴谋和不道德行为的实质是:她不是要为丈夫挽留一位妻子,而是要为自己挽留一位爱人。然而她失败了。
  
  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多层次结构的故事:表层结构是一个女性在朋友的帮助下获取了美满的婚姻,《恒娘》、《青梅》可属此列;潜层结构则复杂得多,一个有着同性恋倾向的女性在非正常爱情与世俗幸福(对范十一娘来说是佳偶,对封三娘来说是得道)之间挣扎,最终以向世俗妥协告终。即使是在今天,恐怕也只有对人类情感有着深刻理解和宽容心态的人,才觉得这个故事其实是一个悲剧。
  
  
2、异性恋:叙事与心理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封三娘帮助范十一娘获取的只能算是异性婚姻,而非异性恋爱。差不多是相同的篇幅,去年上元日“盂兰盆会”的故事得以重演,使用的是明清小说才子佳人故事的另一种常用模式:“邂逅—定情—媒妁—遭拒—别离—团圆—认同”。按照西方叙事学的分析方法,这一模式往往还需要一个牵线搭桥的热心女性(封三娘),一个嫌贫爱富的专制家长(范公),一个起死回生的善良神仙(封三娘),另外就是一个遭到拒绝的媒人,一个有权有势的求婚者。
  
  比较这两种模式,我们发现,“幽会”这一环节被“媒妁—遭拒”代替,“认同”是最后的环节,爱情的双方需要得到公开化和合法化,因为这一部分的主题是婚姻。“在传统中国……婚姻首先是一种社会契约。正如中国谚语所说的,婚姻是以‘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为基础的,用Jonathan Ocko的话说:‘订婚协议是由家长代表的两个家族间的合同安排,妻子的身体权利,特别是生育权,通过支付聘礼,从她的娘家转达到她丈夫家。’”(《明清文学作品中的情感、心境词语研究》)
  
  借用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杰姆逊曾经分析过《聊斋志异》中的《鸲鹆》和《画马》,“这样就能逐渐地发现叙事句子中隐藏着的叙事语法,而且能够使这些深层结构说话。”同样的,我们可以将同性恋和异性恋(同时也是爱情和婚姻)的两种叙事模式进行整合,得出下面的关于整个故事的深层意义结构:(见图2)
  
  在这一意义结构里,我们看到了大量的对立:范十一娘与孟生是女性与男性、富与贫、“不以为可”与“喜不自已”的对立,封三娘与范公是个体与专制、超世俗力量与世俗力量的对立,范公对孟生的拒绝与认可,封三娘对范十一娘的引诱与放弃,范十一娘对范公的消极反抗,孟生对封三娘的言听计从……深入探究这些现象的文化背景,真正对立的是自由意志与道德规范,情感契约与社会契约。
  
  封三娘指责范十一娘“堕世情”,她认为:“志若坚,生死何可夺也?”她相信超越世俗的意志的力量。孟生的喜悦、勇敢、愤恨、悲丧都是对“知己者”的一厢情愿的报答,虽然是出于一种近乎虚空的承诺,同样表现出了自由意志的力量。这就是在《聊斋志异》中大量出现并被作者赞许的痴和狂。
  
  下面我们还要对这一结构之外的其他心理因素进行分析:
  
  2.1.投射
  
  封三娘为了终止与范十一娘的同性恋关系(“以所赠金凤钗,矫命赠之”),去促成范与孟的姻缘。正如《聊斋志异》中的其他狐仙一样,封三娘对人世间的生活很是艳羡。她虽然对“朱门绣户”、“如意郎君”很感兴趣,但为了“升第一天”而不得不拒绝婚姻,于是她把这种愿望寄托在范十一娘身上。正如她自己说的“来报前好耳”,她的寄托是她对范十一娘同性恋情感的一部分。
  
  心理学上将这种心理机制叫做投射(projection),指个人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过失或不为社会认可的欲念加诸他人,藉以减轻内心焦虑。古龙的《英雄无泪》也讲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司马超群对跛足的卓东来说:“你外表虽然自高自大,其实心里却看不起自己,所以你要我代表你去做那些本来应该是你自己去做的事情,你要把我造成一个英雄偶像,因为你心里已经把我当作你的化身。”
  
  正是由于这样一种心理机制,青梅、红玉、辛十四娘、《荷花三娘子》中的狐仙才去帮助所爱的人获得美满的婚姻。
  
  2.2.反抗
  
  正如前面所说,范十一娘获取的只是美满的异性婚姻,而非异性恋爱。比较一下她分别与封三娘、孟生初次见面时的反应就能发现,她对孟生几乎是没有什么感觉的(略睨之),远不如对封三娘的“悦而好之,转用盼注”。封三娘的一番安排她也并不情愿,孟生求婚为范公所拒后,范十一娘“心失所望,深恨封之误己也,而金钗难返,只须以死矢之”。她的恨里流露出对封三娘出卖自己感情(矫赠金钗)的愤怒。然而当作为定情信物的金钗落到孟生手里后,她便“非孟生不嫁”,居然以死抗争。
  
  她们有时很难辨别,自己究竟是在反抗还是在维护。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披着情感的外衣,而对被非情感性的因素所支配的社会契约保持敬畏。这种盲目和虚妄一直持续到现在,也许还要
  延续到将来。
  
  2.3.痴狂
  
  忽睹两艳,归涉冥想。一更向尽,封三娘款门而入。烛之,识为日中所见,喜致诘问。曰:“妾封氏,范十一娘之女伴也。”生大悦,不暇细审,遽前拥抱。封拒曰:“妾非毛遂,乃曹丘生。十一娘愿缔永好,请倩冰也。”生愕然不信,封乃以钗示生。生喜不自已,矢曰:“劳眷注如此,仆不得十一娘,宁终鳏耳。”
  
  ……
  
  孟生自邻媪反命,愤恨欲绝。然遥遥探访,妄冀复挽。察知佳人有主,忿火中烧,万虑俱断矣。未几,闻玉葬香埋,怆然悲丧,恨不从丽人俱死。向晚出门,意将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

  
  作为贫而多才的读书人的代表,在孟生身上同样存在着矛盾:既急色、轻狂,又专一、痴情。在这里和其他关于少年读书人的故事里,青春躁动的天真并没有招来厌恶,生殖欲望的直白也没有遭到谴责,道德上的承诺保障了激情和欲望的合理性。比起《阿宝》中孙子楚的痴、《青凤》中耿去病的狂来说,孟生的痴狂算是比较理智的了。
  
  蒲松龄说“性痴则其志凝”。史华罗总结说:“蒲松龄区分了三类人:一是正常人,他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特点是平庸;二是那些被无尽激情俘虏的人,他们因此过着更好或更糟的、不守规矩的生活,他们有些人被赌博、野心或贪婪的和欲望的愚蠢所征服,这些导致了堕落;三是真正的智者,因为他们被痴心所激励,从而取得了伟大成就。”(《明清文学作品中的情感、心境词语研究》)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为爱而痴狂的人在《聊斋志异》中是“作为正面角色出现,他们是天真无邪的人,有一颗纯洁得显得荒唐的心灵。”
  
  
3、情感:道德颠覆

  
  与此同时,我们从《封三娘》的接受史中看到的是对违背道德规范的情感的谴责和惋惜。何评说:“忽生爱慕,如茧自缚,斯言也狐且不可,而况于人乎?”对封三娘诸多赞叹的但评说:“情生爱,爱生魔,魔生劫,如茧自缚,何时底止?何时解脱?”他们沿用了佛教的信条,因为情感对于人的束缚,所以情感,尤其是激情和欲望,是不被提倡的。
  
  再如《详注聊斋志异图咏》中《封三娘》的插图题诗讽刺说:
  
  悔被情丝一缕牵,凤钗矫赠太缠绵。
  岂知色戒无端破,不浚飞升第一天。

  
  《胡四姐》、《辛十四娘》等很多关于狐仙的篇目表明:狐狸们的最终追求是仙道,哪怕是她们已经跟男人做了夫妻、生了孩子。这一指向应该是来源于民间文化。修道是应该禁欲的,这种禁欲不仅是行动上的,而且是精神上的。封三娘谴责的是自己的激情和欲望,她认为自己的遭遇“乃情魔之劫,非关人力”。当不道德的行为被认定为劫数或者冤孽的时候,世俗道德便不再追究了。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毁人贞节、以怨报德的行为才会被忽视。
  
  激情和欲望成为道德评判的首要对象,就像《封三娘》的意义结构所显示的,遵循意志和情感的封三娘是受害者。在《聊斋志异》中,几乎所有的非人类的女性都对个人世俗幸福充满着向往,都对情感和欲望采取积极追求的态度,结果多数是美好的。相对而言,《封三娘》是一个悲剧。
  
  对照其他作品,我们看到的是蒲松龄的双重态度:“他的语言从‘微妙地招致违背法则’摇摆到一个理想的社会秩序,他的情感和欲望的观念有时是正统的,有时是异端的。他求助于异端思想的做法,既具(对现实的)补偿性,又具挑战性。”
  
  对他所鄙视的制度和道德,他在抨击的同时还抱着极大的幻想;对他所向往的激情和欲望,他在赞赏的同时还抱着莫名的忧虑。史华罗说,明末清初的那些“知识分子的自我压抑产生了这种后果:文学作品本应该在表达最深的情感和‘潜意识’方面上有更大的自由,但实际上却表现出模棱两可的‘前后矛盾’。”
  
  蒲松龄只是其中之一。
  
  他还感叹道:与欧洲历史相比,“中国历史上没有经历一个反对禁欲主义、即超越世俗的阶段,在物质和精神、世俗和超俗间没有鲜明的对比。在中国人的意识中,有一个受儒家文化支持的、强调情感社会性的古老的倾向,这种态度并不是针对某些情感进行压制,而是同时提倡情感领域的驯化及它与社会需要之间的协调。”
  
  只有道德驯化。
  没有道德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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