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达先生的《列子真伪考辨》,得到北京市社会科学理论著作出版基金资助,于2000年12月由北京出版社出版问世。我读了此书,感触颇多。
感触之一是,做学问应该实事求是。在对待古籍方面,不能以伪为真,但也决不能以真为伪,造成学术冤案。《列子》是先秦时代一部很重要的著作,对后代的哲学、文学、科技、宗教都有深远的影响。但是,此书在近现代却颇遭厄运。清朝姚际恒《古今伪书考》首先认定《列子》是伪书,继起者变本加厉。现代学术界泰斗梁任公先生在《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中说:“有一种书完全是假的,其毛病更大。学术源流都给弄乱了。譬如《列子》乃东晋时张湛——即《列子注》作者——采集道家之言凑合而成。”“若不知其源,误以为真属列御寇所作,而且根据它来讲《庄》、《列》异同,说《列子》比《庄子》更精深,这个笑话可就大了。”马叙伦先生在前人的基础上,作《列子伪书考》,综合各家之说,提出《列子》是伪书的二十条证据。于是,学术界绝大多数人同意马先生的意见,异口同声说《列子》是伪书。而且近些年愈演愈烈,不少文学史、哲学史专著干脆只字不提《列子》,判了它的死刑,开除了它的古籍资格。当然,读书必须首先辨别真伪,这早已经是学术界的共识。但是,人们往往只注意“以伪乱真”之害,而忽视了“以真为伪”之害。且拿法律上的定罪类比,如果不辨别伪书,就等于放纵了罪人;如果把真品当作伪书,就等于冤枉了无罪的好人,后果比前者更加严重。再拿用人类比,如果错用了小人,那当然要坏事的;但是,如果把德才兼备的人认定为小人,那么就会失去人才,办不成大事。对于把《列子》当作伪书而一棍子打死的后果,马达先生《列子真伪考辨》的分析,可以概括为六个方面:1、在学术上颠倒了时间先后,抹杀了《列子》的在老子之后的承前启后作用,使先秦道家的发展脉络不清;2、把战国的贵虚学派,误认为是西晋的颓废派名士;3、抹杀了《列子》提出的最富有创见的宇宙生成四阶段说;4、抹杀了《列子》中的“天体运动说”、“地动说”、“宇宙无限说”,而这些学说都远远早于西方的同类学说;5、忽视了《列子》中所保存的神话传说、音乐史、杂技史等珍贵先秦史料;6、忽视了《列子》开创融寓言与哲理为一体的浪漫主义文风的首创之功。这就是说,对我国哲学史、科技史、文学史、艺术史的研究都造成了不良的影响,这就是“以真为伪”的危害。个人以为,疑古思潮的大胆怀疑的精神和注重考辨的学风,的确起过解放思想的作用,他们的成绩也是有目共睹的,促进了学术的繁荣和进步。但是,决不可造成新的思想桎梏,特别是现代疑古派的“宁可疑古而失之,不可信古而失之”的观点,似乎太偏颇了些。
感触之二是,做学问应该尊重权威,但是不可迷信权威。认定《列子》是伪书的学者,有不少是大家景仰的权威,他们的看法从“五四时代”开始几乎得到了普遍认同,已经流行八十多年;持不同意见者可以说微乎其微。马达先生敢于反潮流而上,对权威们的看法,逐条反驳,这种学术胆力也是令人佩服的。明朝大思想家王守仁说:“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传习中录》《答罗整庵少宰书》)王守仁的伟大之处,正是这种独立思考的精神。《列子真伪考辨》的成功因素之一就是具有独立思考的精神,尊重权威而不迷信权威。且举一例。《列子》的《周穆王》篇说:“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碍,千变万化,不可穷极。”《仲尼》篇记载说:“孔子动容有间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丘疑其为圣,弗知真为圣欤,真不圣欤?”自宋以来,不少著名学者都认为,“西极化人”和“西方圣者”是指释迦牟尼,从而推断《列子》是佛教传入中国之后的作品。这是“列子伪书说”的一个重要支柱,《列子真伪考辨》是如何分析这种观点的呢?首先是穷本溯源,找出了这一说法的来源,出自宋僧法云(1088~1158)的《翻译名义集》:“周穆王时,文殊、目连来化,穆王从之,即《列子》所谓‘化人’者是也。”原来是僧人为了宣传佛教而借重《列子》中似是而非的说法。其次从词源上考究,《国语》有“西方之书”,《诗经》有“西方之人”,“西方”皆是指周地。化人,则是“化幻人也”(《列子》张湛注),有点相当现代的魔术师。重点是考究“西方圣者”指谁,其关键是圣者的思想主张。“不治而不乱”等语是《老子》的无为而治的思想,根本不同于佛教的寂灭之说。《论语》中赞扬帝尧无为而治理天下,正好说过“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老子其人,曾经担任周王室柱下史;孔子慕名从鲁(东方)往周(西方)向老子问礼。所以,马达先生说:“在春秋时期,西方之人的圣者,是非老子莫属的。”
感触之三是,应该把大胆怀疑的精神建筑在扎扎实实的研究基础之上。我们要具有“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态度,不迷信权威的意见,但是,其目的是求真理,决不是走偏锋,决不是借向权威挑战而猎取个人的名声;其基础应该是脚踏实地的研究,而不是轻率地发表长篇大论,甚至只玩弄几个名词术语。马达先生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就为了“学术研究的广泛开展和深入探讨”而认真搜集关于《列子》真伪的资料,反复思考、琢磨、修订,积二十多年之功,终于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出版了这部37万字的巨著《列子真伪考辨》。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是令人佩服的;因此,其成果是扎实而掷地有声的。
《列子真伪考辨》这本书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功夫扎实。它对“《列子》伪书说”的每个论点、论据,都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在研究中引用的主要资料达187种。如:第一编直接与“伪书说”交锋,首先对集伪书说大成的马叙伦先生的《列子伪书考》中的二十个论据一一据理反驳,不逃避难点?如:刘向《列子叙录》现存本误“郑繻公”为“郑缪公”,《杨朱》、《力命》两篇“不似一家之言”,“西方圣者”与佛的关系问题等等?。然后对自唐宋至现代的辩伪文章,一一作了检核匡正,共检核匡正了24篇最有代表性的文章。最后集中全力论述《列子》绝非张湛所伪作,从张湛误注《列子》、张注与《列子》思想矛盾等五方面,举出的例证达138条,而且每条都细密论证,言之成理,持之有据。又如:第二编考证秦汉、魏晋著作引用《列子》的情况,逐一举出一百多个例子,用事实驳倒了“《列子》书,汉人无引者”的论点。《列子真伪考辨》的第二个特点是能够把微观的扎实研究与宏观思考相结合。马达先生的学术眼光是开阔而又细致的。在宏观方面,他从思想史、文学史、汉语史、先秦诸子成书特点等四个不同的角度,认定《列子》不是伪书,其中胜义迭见。如:他通过分析魏晋时代背景、文学风尚、作家素质与际遇,指出:“魏晋是我国寓言出现低谷的时期,王弼、张湛和西晋颓废派名士们,他们连一篇传世的寓言都没有,根本不可能写出如此众多和精湛的像列子寓言这样的寓言佳作。”还有他吸收学术界成果,指出先秦诸子之书,有不题撰人、不皆自著、不避彼此重复、后人逐步附益、好用虚构的寓言等特点,还有流传过程中的错简现象;如果不了解这种情况,抓住某些疑点就说某书是伪书,那就是不对的。“《列子》伪书说”的学者们就陷入了这样的误区。
辩证唯物主义认为,事物发展和人们对事物的认识,往往有“正”——“反”——“合”的过程。唐宋以前,没有人认为《列子》是伪书,对书中的疑点视而不见,这种认识是缺乏分析性的。近代学者怀疑《列子》是伪书,揭示出书中的疑点,是一种学术的进步,并具有解放思想的作用。然而继起者对“伪书说”本身的疑点缺乏怀疑讨论精神,以致草草定案,确实是片面有害的。如:姚际恒抓住刘向《列子叙录》误“郑繻公”为“郑缪公”,而认定《列子叙录》是伪作;日本人武义内雄《列子冤词》已经指出“因一字之误而疑序之全体,颇不合理”,继起者竟然没有人思考其不合理性。马达先生的《列子真伪考辨》,引用唐朝成玄英《庄子疏》证明“缪”是传抄致误,而且《史记》中的《郑世家》明明白白记载“遗列子粟”的子阳是郑繻公的相。总之,《列子真伪考辨》能够揭示出“伪书说”的矛盾,实际上是发扬了疑古派的可贵的怀疑精神而纠正了他们的失误,使人们对《列子》有了更加全面和清醒的认识。这一切证明,我们对《列子》真伪的认识是逐步深化的,经历了一个“正”——“反”——“合”的历程。当然,《列子》的真伪还可以继续讨论,也应该继续讨论,这也是事物和认识发展的规律。但是,《列子真伪考辨》对列子伪书说和列子真伪问题,作了一次总结性的全面的研究,其资料之全,其剖析之精,其规模之宏大,都可以称为里程碑式的著作。
(《列子真伪考辨》,马达著,北京出版社2000年12月版,2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