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说他的文字是锤子锤出来的,用血写出来的。世上并非所有的文字都如此,但总有这样用生命书写的篇章,听凭灵魂的召唤,将心声诉诸笔端。哲学博士彭富春教授的自述《漫游者说》就是这样的一本书。
一个生于原野、长于原野的农家子弟离开家乡,上大学、出国,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成为一位以思想为志业的教授,这样的过程和成就对于读者来说像传奇一样,是奇异、新鲜并且值得称羡的。但作者回顾三十八年走过的路,称之为漫游,是在有与无、生与死的边界上漫游,而这无非是为了走出一条无人走过的,属于自己的路。作者描述了自己从江汉平原到珞珈山,到北京,到欧洲的心脏——德国的漫游之途,其间艰难的奋斗、卓越的成就当然如此显明,但是透过文字,读者看到的,分明是灵魂在诉说自己追求思想的执着、艰辛、苦痛。敏感使作者在灵魂的指引和驱策下,在与自己灵魂的对话中思考自身及自身以外的世界,以及如何宿命般地走上了思想或者说爱智慧的道路,并相伴终生。而读者只能倾听,静静地倾听这个灵魂的诉说。
一个至为普通的农家子弟,田野、河流、耕作、嬉戏,是其本然的生活世界,也应是作者思想道路的开端情境,但这并未在本书里成为主题。刻板繁重的农作和随意任性的成长是中国最坚实、最平凡的生存群体——农民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鬼魂的观念甚于灵魂的观念。在这样的生活中,对读书的痴迷必然会孕育一个不安的灵魂。语言形式构成的世界使作者本能并既而自觉地向往、追求。“我在放学之后留在教室里,独享那份夕阳照射在文字的快乐。……那些文字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它使我忘却了贫困的现实。而且我幻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够成为这样一个世界的制造者”(33页)。他注定会以不同于乡民的另一种眼光和心态面对给定的生活形态,并注定要与这样的生活分离。心灵在憧憬着这样的地方,“在那里,我将没有在家乡的一切烦恼,忧愁和痛苦。它是一个新的世界,我将成为一个新人。”(57页)考大学是惟一的出路,这一出路意味着一种好的生活的可能,尽管他无法预知是什么样的可能。对于给定的生活方式的距离感和自身追求的本性,使他始终是一个众人生活的旁观者和自身的反省者。
大学生活是一种崭新的生活,一个书的海洋向他敞开了向往已久的精神世界,诗与哲学成为作者大学时代的主题。同时,他也体会了青春的冲动与煎熬。那个年代,大学生是天之骄子,诗人、哲学家,政治参与、社会参与的热情像春潮一样席卷了他们,作者也是诸多思潮中的一滴水。但本性中的距离感和怀疑使他始终没有成为主流中的一分子,不管是作为学子还是学者。自觉不自觉之间,他与大多数人仍然产生了距离。几乎是在默默中,作者在大学独立、自觉和勤奋学习并初有成就,在二十岁成为大学教师。在校园孤独的散步中,他咀嚼自己的孤独,那似乎是一种痛苦,但也是一种快乐。“孤独的散步是思想的摇篮,人的思绪会如同泉水般涌现出来”(65页)。经过对诗与哲学差异的思考之后,他最终舍弃了诗,选择了哲学。读书,留校,治学,流连于思想——心灵在经过少年时代的奔突之后,似乎找到了小憩之所。从原野到珞珈山,植根于大地,灵魂安于对世界的观赏和自身的反省……,但冥冥中,似乎还有一种召唤。真有一个让人身心俱足的世界吗?怀着不安和期待,作者再一次远行,去北京求学。
北京问学三年,作者在学术圈子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但始终坚持学术思想研究上绝对的个人主义:参与讨论,但不附和、不结盟。不参加某个固定的圈子。研究生入学时,李泽厚教授引用的爱因斯坦的一句话让他一直铭记:“从事科学研究就是要做一个在孤岛上的灯塔的守望者,如果不能忍受孤独的话,那么最好就不要当哲学家”。“让自己生活在孤岛之中,哪怕在滚滚红尘中有无数的欲望和无数的诱惑”(137页)。既然选择了孤独者的事业,就坦然而且自足的面对并享受孤独吧。
再回到珞珈山,学术背后渐渐露出世态诡谲的面孔,生活又开始煎熬灵魂。不堪忍受的是,学术本身的无意义争论和派别对立使思想蒙羞。学术当然会有纷争、驳难,但成为话语霸权,与权威挂钩,与人事牵扯上,就使人怀疑学术和人格的自尊究竟立于何处。作者最痛苦的那几年,是学术的功利化、政治化既造成他生活失意,也使他怀疑十年所学究竟与思想何干。处于迷惘、苦痛双重煎熬之下,灵魂却只能追问自身,怀疑自身,能够选择的也只有逃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孟子的这句话像谶语一样伴随他来到德国。
留学德国是这本书分量最重的一部分,与类似传记一样的是打工的辛苦,学业的重负,异域的风情。《漫游者说》的封面冠以“留德博士自述”,这样的身份界定当然很准确,从内容来看,不平凡的求学经历和成功既可满足人们猎奇的心理,也给许多正在或想要走上类似奋斗路途的人们以参照。但对于作者来说,七年的留学最主要的是在孤独、苦难中,灵与肉的挣扎与升华。柏拉图说哲学源于惊异,作者留学德国,根本说来是源于思想的危机和灵魂深处对思想的渴求。但要走进思想,却不得不经验“断肠人在天涯”的艰辛。在那里,生计维艰既折磨肉体,也折磨灵魂。书中作者多次谈到生命中的守护神,呼唤自己的守护神,祈祷神赐予健康和智慧。伴随作者漫游之旅的神不是佛陀,也不是上帝。偶像的宗教不是灵魂的居所,灵魂的漂泊缘于对于智慧的追寻。
在德国的最初的日子里,陌生的德语和西方的思维是一个新的维度,作者必须改变自身的思维习惯,走向思想本身。在德国,作者系统学习了从古希腊到后现代的西方哲学。思想深刻而晦涩的博德尔教授,也许是海德格尔晚期弗莱堡弟子中最重要的哲学家,作为作者在奥斯纳布吕克大学的业师,他为作者打开了通往西方智慧和哲学的通道,在那里,作者“学会了一般思想的原则:批判。批判与任何否定或肯定都没有关联,它就是划分边界。边界是一个事物本身的起点和终点。在边界之处,一物与它物相区分,而规定自身”(279页)。在十余年的求索之后,作者终于得以漫游在思想的边界之处,与海德格尔相遇并走进海德格尔思想。作者曾将已出版的七十余卷《海德格尔全集》通读了一遍,更抓住海德格尔生前发表的著作以及其他部分的重点反复地阅读,个别著作更是认真阅读达二十几遍,以至于其中的书页都被翻破了(321页)。在透视文本和翻阅大量研究文献的基础上,作者以“作为虚无的存在”亦即“无之无化”把握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并以此完成博士论文并通过答辩。
二十年的漫游划了一个圈,最终还是选择了珞珈山。为什么?作者这样问自己。经历苦难之后,不安和孤独的灵魂终于归入宁静和谐。灵魂期望以思想为务,而生活本身才是无法摆脱,实实在在经验的,思想不过是生活的痕迹,存在于灵魂的自身表达。“我感到我要寻找自己的居住之地,在那里我的思想能够像松树一样的生长。因此它不在于近处——某种喧哗和骚动的学术市场,……而在于为思想寻找到真正的根基。当然思想的根基就在于思想自身。这样问题只是在于为思想找一宁静之处,不要为那种非思想的因素伤害了它。在目前的中国,也许只有珞珈山能够给我这片地方”(383页)。对于思想或生活来说,无所谓什么更好、最好。东西漫游,如此往复,哪里才是止地?地方已无所谓了,也许开端处才是灵魂最值得流连之处。
(《漫游者说——我的自白》,彭富春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1月版,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