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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之新唱 文苑之奇葩

2002-05-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顾农 我有话说

最近因为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得以拜读刘志琴女士的《思想者不老》,大有收获。
  
  近年来各地出版了不少学者随笔,各有所长,益人神志。但取读之后有时会产生两点遗憾:一是学者们三句话不离本行,往往讲得很专业,而我对于该行未必有太多的兴趣,有些地方看得很吃力或者简直看不懂,便废然中止了;二是有些集子质木无文,无非是浓缩的论文,或可称为札记,并非随笔。随笔好像还应当轻松一点,味道好一点——这么说吧,它最好是裱花蛋糕而非压缩饼干。
  
  刘女士的专业是历史。世界上只有一门学问就是历史,一切都在历史上发生,所以历史是人人都有兴趣的——尽管现在历史学似乎交了华盖运,专著和论文都不大有人看,历史系的毕业生连工作也不容易找到,但人们其实还是想要了解历史的,那些戏说、歪说以至胡说的历史题材电视剧火暴得很,几乎每个频道都会跳出一些古装的武林高手、江湖豪侠或者顶戴花翎、青衣小帽的士大夫来。历史小说亦复方兴未艾,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看来问题不在历史学,而在历史学者、专家们为什么不能写得雅俗共赏或者说好看一些呢。历史文章非得写军政大事王朝兴衰吗?作者非要摆出一副史官架子或者意识形态面孔吗?
  
  本书作者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她认为史学读物并不一定要“以凝重的主题、教科书式的文本使读者望而生畏”,它完全可以而且应当举重若轻,深入浅出,贴近民众,贴近生活。《思想者不老》中许多文章走的正是这一条路子,读起来很有趣,也很发人深思。
  
  例如穿衣吃饭,最普通最家常的事情了,作者就此从历史学角度写了不少好文章。中国人总是说“民以食为天”,见了面就问对方“吃了没有”(这话现在不大流行了,谢天谢地!)以示关爱;古代的政权以“鼎”作为标志或象征,而所谓“鼎”无非就是一口大烧锅。这些现象说明了什么﹖本书中有精彩的分析。中国人又爱说“衣食住行”,把穿衣放在吃饭之前,作者认为也有深意。你在家吃什么人家未必看得见,穿什么衣服则是有目共睹的。古代各色人等该穿什么衣服都有严格的规定,是所谓“礼制”的重要内容,带有很强的意识形态性。太平军起义对清王朝的有关礼制作出了激烈的冲击,他们的服饰与“清妖”绝然不同,可是以服饰来区分尊卑上下的思路并未改变,掌了权的起义者与他们的对手在这一点上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阿Q上了台,便要欺负小D。关于太平军的服饰,本书中有极精彩的论述,转述容易走样,不如照抄两段较为稳妥:
  
  太平军起自贫苦农民,“皆布衣褴褛,囚首垢面”,“鹑衣百结”。起义之初不论是头领还是普通一兵,在衣襟上缝上黄布条,作为记号,穿着简陋,自无服制之别。占领南京后,洪秀全坐上天国的统治宝座,立即仿效帝王之制,专设“典衣衙”,从袍服、靴帽的质料、颜色、长短,一律按官职的级别定出标准,以显示等级的差异……对士兵的服饰并无定制,一般的是裹头、扎巾、短衣、花鞋。在装束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头发,据《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中记述,这种装束具有“华美的神采”,“蓄发不剪,编成辫子,用红丝绒扎住,盘在头上,状如头巾,尾端成一长穗,自左肩下垂。”简直使人不能想象还有比这更华丽更耀目的服装了。有关太平军“脂粉艳装”、“华装炫目”的记载甚多。摆脱贫困的农民特别偏爱绚丽的服饰,穿着随便,《归里杂诗》说:“贼之服色随掳随著,未尝一定,惟额扎绸巾,腰可系带,足履花鞋。”可以想见这与清人的服装大相径庭。
  
  太平军掀起的一股“蓄发易服”的风潮,是历代农民起义从未有过的举动,无论是汉代的黄巾起义,唐代的黄巢,明代的李自成,在起义中服饰上也有所标记,但从没有在社会上推行服饰变革,所以这是太平军的创举,但它变更的仅仅是款式形制,并非是衣冠的等级之别,洪秀全登基后立即仿效封建王朝的礼制,用衣冠区分君民士庶,维护层层隶属的统治,依然是传统的衣冠之治,所以太平军的服饰变革有种族色彩并无风俗改良的意义,与近代化无缘。
  
  研究太平天国的论著多矣,很少看到这种切实、有趣而且深刻的叙述与剖析。对辛亥以来流行的中山装和旗袍,本书中亦有专文分析,指出这两种最流行的式样乃是“西体中用的杰作”。我完全同意这一精彩的结论。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今旗袍流行如故,而中山装似乎颇有下岗之势,西装和茄克更加多见,这个现象虽已超出近代史的范围,但仍然希望作者有所论列。
  
  本书胜义如云,难以列举。其中也有比较凝重的文章,例如写张居正的《末世英雄的悲歌》,题材比较严肃,但仍然是雅俗共赏的。张居正是明朝了不起的改革家,同时又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作者用不算多的篇幅就把他写得相当透彻,而且颇多新意,文笔也非常之好。没有足够的功力,是谈不到举重若轻,深入浅出的。如果用这样的笔墨多写一些简短的人物评传,我想一定是许多读者很希望很乐意阅读的。
  
  作者对历史有深刻的研究,所以对未来也就有不俗的展望。本书中有一篇《请问成中英教授》,是在一次儒学讨论会上的即席提问,后来根据录音整理出来的;我读了非常佩服。新儒家一味责备“五四”,痛感儒学传统的中断,同时对儒学的前景却非常乐观,认为它将成为世界的主导思想,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这种议论近年来听到不少,令人生出一种自豪感,好像也有些道理。但未来之事,总是难说得很,我不大想得清楚。乱自豪是不行的甚至是可怕的。刘志琴女士的见解很明确,她认为这是理想主义。提问中列举材料说明“儒家在目前中国社会尚不能为大多数民众所知晓”,中学生所崇拜的人物既有革命领袖,也有港台歌星,就是没有历史上的儒家圣贤。“如果一种学说,上层只是有限的接受,民众还不能认同,在国内尚不能取得主流地位,又何从在二十一世纪主导世界呢?这不是理想主义是什么?”不知道当时新儒家的教授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我想很难。当然,二十一世纪刚刚开始不久,来日方长,情况也许会变化,但我想未来恐怕很不容易有什么东西可以主导世界,能多元共存,和平发展就好。
  
  本书中各篇文采飞扬,见出作者乃性情中人;《思想者不老》、《红彤彤大上海帏幕下的受难人》、《钟表与时间》等篇抒情色彩相当浓,尤为读来令人动容的佳作。史学文章能写到这一步,难能可贵。作者在序言中说:“历史和现实并没有不能跨越的鸿沟,在历史和现实中穿梭,是我的兴趣所在,无论是独坐书斋还是奔走在闹市,是在山水之间徜徉,还是与朋友欢谈笑语,那使我动之于情,得之于心的点点滴滴,信手而来,留在笔端,因为这也是我生命的历史。”动之于情大约是写随笔的根本;现在有些随笔不大耐读,很可能与其中比较的无情,只堆积着密集的学问有关。
  
  无情未必真豪杰,言之无情,行而不远。文学的根本特征,在西方是形象性,而在中国,则历来在于情感性。《史记》是充满感情的,鲁迅先生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在所有的史书中,《史记》的读者最多,影响最大,认清这一点,亦可以思过半矣。
  
  (《思想者不老》,刘志琴著,天津古籍出版社2001年10月版,1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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