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语里,诗歌poetry一词来源于希腊文poiesis,其字面意思是“构造”。德莱顿说:“诗人这个字眼,意思就是制作人。”(见《诗人谈诗——二十世纪中期美国诗论》第99页,三联书店1989年8月版。)这和时下流行音乐圈中把歌手和作曲等统称为音乐人(即音乐制作人),有一种历史性巧合。透过祁人的诗集《掌心的风景》,透过他对时间的修辞?或修辞的时间?的独特领悟——一如《今天》中的“今天是(奔马、河流、一只手、一首诗)……”;《明天》中的“明天是(下一站、彼岸、期待、伸手可及的日子)……”;《昨天》中的“昨天是(一曲悠歌、影子、镜子、大雪、蜘蛛网、历史、纪念碑)……”。与此同时,他还把“昨天”和“梦”同时比喻为“一面镜子”(《昨天》、《梦是一面美丽的镜子》),或者从一片“雪白的白桦林”和一片“雪白的小径”遥想到千里之外的“风景”(《风景》),我相信,你会对“诗人poet——制作人(构造poiesis)”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由于工作和生活,由于种种可知和不可知的人生际遇,祁人在孤旅或独居时总免不了要独对夜色,免不了由夜色而突发奇想——“哪来的激动人心的闪烁”,“哪来的令人钦佩的流萤”……然后他写道:“如果没有星辰/那么/我能知道黑夜是什么东西”(《如果没有星辰》)。在这里,“星辰”是“黑夜”这一假设复句的前提。而这种“假设”形式,又是与诗中的“眼睛”(和“星星”、“光明”相对应)、“梦境”?和“夜色”、“黑暗”相对应?这一对相关意象互为前提的。在这一“假设”复句句式里,我们至少可以填入诗集中两种类似的若干个对应关系(或相关意象):
(1)“梦境——眼睛”方式
《明天》当我们沉浸在睡梦中时?明天已睁大眼睛
《梦是一面美丽的镜子》梦里睁大的不只是洞穿?世事沧桑的眼睛
《这一夜》我从黑色的梦中醒来?睁开了黑色的眼睛
《等待》流泪的眼睛……/于梦里梦外痛苦的呓语
《这个日子坠地有声》映照在眼前/梦里梦外
《清晨》你从甜睡中(梦里)醒来/睁开眼
在以上诗句里,“星辰”和“黑夜”的假设复句句式已渐次展开并转换成“梦境”和眼睛的陈述句式。前面的“如果没有星辰”,“那么/我能知道黑夜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则可以转换成“如果没有星辰”’“那么我现在仍是梦境的一部分”。诗人在这种表面不动声色的朴素、平静的叙述中,把自己的真切感受用最直接、经济的方式传达出来,同时,其语言智慧也在“星辰——黑夜”和“梦境——眼睛”的“二重唱”式的交叠、聚合中得到了体现。
(2)“夜晚(黑暗)——星星(光明)”方式
《夜宿华山》 偶尔一丝闪亮的火柴棍/点缀出黑暗的寂静
《夜色》 黑暗里透过一道缝口……/黎明,不知何时已溜进江中
《水上周末》 夜色清淡天空朦胧/星星都跳进了江里
《从什么看到黑夜》 从黑夜看到什么……/从眼睛看到星星
《忏悔》 黑暗中我的手掌伸开来/挡不住闪烁的星星
《如果没有星辰》 如果没有星辰……/我能知道黑夜是什么东西
在以上诗句里,“黑夜——星星”正是“梦境——眼睛”的另一种语言呈现方式,或情感变奏形式。我们从祁人的这些清丽、透明的诗句中,免不了隐隐感到:一个年届三十又六的诗人,在言事状物或托物寄情时,总是处处流露出一种“少男”情怀和“青春状态”,这是多么地难能可贵呵!透过祁人诗中一连串闪烁着语感光芒的“星星”意象,比照《诗经》这一代表着我国上古时期诗歌形态的经典汇集,其中“国风”系列的《小星》一诗,则从另一侧面反映出两个时代的诗人及其不同情境所体现的迥异感受。“嚖彼小星,三五在东。”诗中为王事日夜奔忙的小吏,其眼中的“星星”与祁人感觉到的“星星”无论从语感/意象,还是心理/意象,都是大不一样的。
如果说,“星辰与黑夜”的相关形式是一种具有“假设”复句句型的语感形式,那么,“以宁静的姿态/向北”则是一种具有“偏正”复句句型的语感形式。在现存的人与自然、生存的长久对峙及其人文发展进程(历史)中,也许,“星辰”与“黑夜”的相关形式既是一种互为对象、互相依存的关系,同时又是一种与生存息息相关的现实暗示及其文化(符号)象征。
(1)在诗人眼中,向北——就意味着“以宁静的姿态”“望穿秋水”(一种透明而质朴的“语感方式”):
“望长空里那株海棠/独自开放在北方/流水的声音/来自凤凰山上/……我怎能无动于衷地面对/那些美好的时光哟/以宁静的姿态/向北,望穿秋水”于是,在上面与“黑夜”作为互为对象、互相依存的“星星”,这儿则成了匆匆过客般的“流星”:“那些太空的流星啊/……请听一个人忧伤地诉说/怎样做一位/平凡的归人”(《最后的忧伤》)。像这样质朴、明丽的诗句,读来同样会使人荡气回肠,唏嘘不已!?
(2)上面以“望穿秋水”的语感方式“向北”固然令人柔肠系之,这儿,以一种在“黑夜”里升起“梦想”的方式(亦即通过一定的物理长度而呈现的“时间形态”)“向北”则更是令人感慨万千:“活着,选择梦/梦便是一面美丽的镜子”,而“美丽的人生从镜子出发”(《梦是一面美丽的镜子》);
有时,这种通过一定的物理长度呈现的“时间形态”则以“梦醒”的方式体现出来:“这一夜的这一刻/我从黑色的梦中醒来”,“我闭上眼帘/也遮挡不住你的明媚”(《这一夜》);
或者在一种“等待”的“时间形态”中得以呈现(而等待的方式则是“天空中的流星”或海尔波普的“彗星”方式):“等待的过程/是鸟飞的过程/是花开的过程/是痛苦和欢乐的过程/是船和岸之间的距离/是岸边期待与招手的姿势”(《等待》)。
阴阳五行学在中国的传统方术文化中是最基本和最具本质意义的基础理论,其表现和应用于地理方位上则是:山之南、水之北为阳,山之北、水之南为阴。那么,在祁人“向北”的一连串“及物性”语言行为中,一会儿是面山(阴),一会儿是望水(阳),一会儿则是合阴阳于一体(如梦与醒、鸟飞、花开……等),并由此而产生“气”(魏晋时期文论所强调的文学几个最重要的要素之一。一如曹丕的“气分清浊”和钟嵘的“清拔之气”)。而诗歌中的抒情主体在“向北”的语感方式和时间形态中,有时以施事的方式(如“望穿秋水”、“忧伤地诉说”等)出现,有时则以受事的方式揉碎在诗行里(如“等待”)。
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徐志摩有一句很著名的诗句“别拧我,疼”一直被批评家所诟病(如“肉麻”、“赤裸”、“诲淫”等)。当时间翻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像伊沙的“我是野种”和“我是我自己的私生子”,以及南京的“荒原狼”(南京某民间诗歌社团,大致活跃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之流在“大庭广众之下”“潇洒自如地说着粗话”已经成了诗坛的一道“日常风景”。有的诗评人(恕我套用一下流行乐坛关于“音乐人”的行话形式)则誉之为“前卫”。正是在这一特定的文化背景及其语言秩序下,祁人的关于“脱裤子”一说便不显得那么“前卫”了,当然也不会像徐志摩那样被人诟病。
现在,我们再回头看看《世上再没有更轻松的事》一诗是怎样与“脱裤子”扯在一块的:“将周身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就像除去一切沉重的东西/放松地躺在柔软的床上/家,便轻轻地覆盖上来/半梦半醒之间/想想世上/再没有比脱裤子更轻松的事了”
读到这里,我们不但没有把祁人的“脱裤子”之举视为不雅,相反,我们更真实地把握并理解了其诗其人。在他的诗集《掌心的风景》中,我们所目击和感觉到的除了真情(其中不少篇什是以亲情为触点的),还是真情。
祁人固然与徐志摩不同。尽管他在《茉莉》中大大地“浪漫”了一回:“愚蠢的诗人啊,妄想/将全部的热情贯穿一只瓷器/让一朵茉莉花开二季”;在《午夜的花朵》里甚至做出了一个“殉情”的姿态:“当一朵茉莉与爱情同时盛开的瞬间/让我幸福地同你们一起死去”——但他在其代表作之一的《寄自西绦胡同13号西门》中则用一种近乎叙事诗的语调写道:“告诉你们,地址:西绦胡同/请记住,13号,西门/……现在,生活在这里/我全部的财富,除了诗扬与张/还有心灵呵护的诗歌/……你所关心的这个人/如今携妻带子生活在这里”。是的,只有在这里——在诗人可以轻松地“脱裤子”,可以亲切地感受到“家”像一张温暖的被子“轻轻地覆盖上来”的西绦胡同,我们才真正抵近诗人的心灵世界,真正触摸到诗人由一连串用暗喻组成的“修辞的时间”(见本文小引),真正融入了这个梦境制作人用“黑夜”和“星辰”构建的“诗国之梦”。
此刻,祁人的诗集正沐着新世纪的曙色,在我们的掌心呈现出一道道特殊的“掌心的风景”,就像《小汤山的黎明》:“是我的第12348个诞辰日/我的生命,我的人生/从这个时刻起/才是真正的开始”;就像《小小一片落叶是人的一生》:“因为黎明,这样小小的一片落叶/这样晶莹的一滴露珠/将融入一个人的一生”;乃至《墓志铭》:“生前这位瘦的诗人/死后将是一块墓地/其实,这个人/……就是那个/你在意料之外/想到的人”。
这是一片独特的风景,它清澈、明丽,又真挚、自然,像一掬春日的倒影,从祁人的掌心,开放并荡漾在我们的掌心……
(《掌心的风景》,祁人著,作家出版社2001年5月版,1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