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英于我是前辈人物,久闻其名,缘悭一面。先前知道的一鳞半爪,多是关于他的文章与才气。“文革”初期,听到他自杀的消息,惊讶叹息之余,颇多不解。直到他的冤案平反,读了许多追念他的文章,这才渐渐悟到他不能不死的原因。说脆弱,实在有些苛责于他了。他对毛泽东极为崇敬,把毕生的精力与才华都用于协助毛泽东工作。辅佐明主,修齐治平,一直是中国读书人难以摆脱的情结,何况毛泽东是他理想中的人民领袖。但毛泽东晚年的错误和刚愎自用、听不得逆耳忠言,使他越来越感到了危机的存在:“我对主席有知遇之感,但是照这样搞下去,总有一天要分手”。不幸而言中。他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对于田家英,这是人生极大的痛苦。他不愿意看到一生最崇敬的人迷途不返,更不愿看到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半途中坠。无力回天,而又义不受辱,决定了他最后的选择。这是无奈的、痛苦的选择,也是从屈原、贾谊以来,许多有才华、有志向而又志不得舒的读书人共同的选择。这样的选择里,或许也包括着对自己毕生行事问心无愧的最后肯定——留一个再无增减之身与后人评说。“如此时局,当慷慨悲歌以死。”原是田家英在随毛泽东撤离延安时所作词中的一句,没想到几十年后,在完全不同的境遇下,竟成谶语。
田家英毕竟是个书生。毛泽东戏言在田死后应立一墓碑,上书“读书人之墓”是十分准确的。他自己也有一方闲章,上刻“京兆书生”四字。读书人有读书人的传统,好的坏的都有,田家英继承的大抵是好的传统——好学深思,忧国忧民,洁身自爱,自重自尊,不慕名利,不贪权势,以天下为任,以苍生为念。正是这些优秀的传统融入马克思主义的信念之中,铸就了一批田家英这样的新一代读书人的性格,即便革命成功、身居高位,也不曾异化为政客官僚,始终保存了书生的本色。但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无法防范那些玩弄权术、钻营私利、党同伐异的群小,往往成为他们阴谋的牺牲。
田家英公务之余,一己私好,是研究清史。说是私好,也不尽然,因为这爱好也仍然因为当代中国是历史中国的发展,对于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王朝作深入的解剖,无疑有益于对今日国情的把握。为了研究清史,他收集史料、书籍之外,旁及书画,尤其是清代学者的墨迹。不料,他的这一私好竟带出了一项副产品,那就是现在已名闻天下的《小莽苍苍斋》的收藏。
“莽苍”,语出《庄子》,草碧无际之状也。“苍苍”,亦出《庄子》——“天之苍苍,其正色邪?”——碧天无际之色也。“莽苍苍”有天下一统之概,谭嗣同用以为斋名。田家英的夫人董边女士说,田家英十分敬重这位甘为理想牺牲生命的浏阳人,因沿用其斋名。至于在“莽苍苍斋”前冠以“小”,既是为了区别,也是逊让前贤的意思。田家英说,以小见大,对立统一。那么这斋名当还有书斋独坐,心怀天下的含意罢。
昊天不仁,未假以年,没有让他完成撰写清史的夙愿,倒是“小莽苍苍斋”清代学者墨迹的收藏成了当今海内第一家。睹物思人,足见其用功之勤,治学之专。
收藏书画文物,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由于收藏者的目的不同,趣味迥异。
有商贾之收藏,其藏专为牟利。四处求购,八方搜罗,入选的标准以增值的多寡衡量。低价购进,高价售出,利在加倍,中心许之;利在五倍,如鹜趋之;利在十倍,忘命攫之。他们对藏品可以有专业的知识,有辨伪的能力,但内心始终只是一个牙侩。由于文物收藏增值的诱惑,一些学者,甚至是很伟大的学者,也会加入到商贾的行列中来。比如,罗振玉、王国维,都曾贩卖文物以牟利。此类收藏家,其藏品之精粗随其识力高低不等,但因以牟利为目标,因时进出,很难形成个人有价值的收藏。
有好古家之收藏。其好专在物之久古,朝于斯、暮于斯,寝食于斯,摩挲把玩,终朝不倦。比如古籍之收藏,讲究的只是宋版元椠,对书籍的内容倒是并不见得关心的。这类收藏家的收藏,每多精品。好古家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财源丰厚;二是识鉴精到。若无前者,无力收藏;若无后者,很可能成为假冒伪劣货色的好顾客。好古家中,不乏学养深厚者,积聚古物,利于保存;著为图录,益于后世。
有暴发户之收藏。财源暴得,附庸风雅,有钱挥霍,无能鉴赏,真少赝多,泥沙俱下,虽亦琳琅满目,只求得表面的热闹。此类收藏,只能哄哄外行。
田家英的收藏,是学者之收藏。其收藏之目的十分明确,收藏之标准全主研究。论年代,“小莽苍苍斋”所收清代学者墨迹,时属晚近,为好古家不取。论增值,字逊于画,近逊于古,为商贾所不取。屏联立轴固可悬之中堂,卷册书札只能藏之椟箧,识字无多,句读不断,岂如青铜花瓷镂金刻玉之眩人眼目哉,故亦为暴发户所不屑。然而对于田家英,这些却极为重要,因为这些墨迹里包含着他关注的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人物、思想、学问、趣味,包含着许多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他们的交往、友情、应酬、乃至争论。从这些字里行间可以体味的东西,往往是正史或官方材料中所无法得到的。因此,人弃我取,不惜把工资、稿费都化在这些藏品的收集上了。这样的收藏,积之既久,渐成规模,其价值就远远超过零篇断简价值的总和,以致很难用价格来估量了。当然,“小莽苍苍斋”主收藏这些东西的时候,中国人的商品意识很弱;收入普遍低下的时代,一般人无法进入文物收藏的行列;有清一代文人墨迹因为时代较近,尚不为人重视;再加上田家英所处地位,朋友们也乐观其成,所有这些条件,都助成了田家英藏品的相对集中。若在今天,这样的个人收藏恐怕虽非空前,也称绝后,是再难有的了。田家英生前曾说,这些藏品是人民的。他的亲属尊重他的心愿,已将第一批一百多件藏品捐赠中国历史博物馆,又先后编印了《小莽苍苍斋藏清代学者法书选集》两大册,使需要研究与欣赏的人得以方便地使用,这样,也就不枉他当年苦心孤诣地寻觅了。
大凡收藏,总是难聚易散。当其集聚之时,每一件藏品几乎都有一个故事。 “小莽苍苍斋 ”的收藏也是如此,或是关于作者,或是关于作品,或是收藏曲折,或是人事关联。田家英有志于清史研究,所收藏品多关系于清代史事与人物;又因为位在中枢,即便收藏琐事,也往往牵连当时要人,这样,其收藏纪事也如他的藏品,包含着两个时代许多人物的思想、学问、趣味、人品以及以他们之间的某种关系。陈烈先生为田家英快婿,从事文物工作历有年矣。于文物之鉴赏固常有卓见,于收藏之故事更耳熟能详。他的这部《小莽苍苍斋收藏纪事》,所述故事,既增加了对藏主与藏品的认识,平添了无限趣味,又对于我们了解当代的某些历史人物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和材料,非仅增谈资而已。
一个人,其品性表现于各个层面而又统一于一身。赵朴初先生在观看了《小莽苍苍斋藏品展览》后曾题道:“观其所藏,知其所养。余事之师,百年怀想。”在今天的文物市场上,见惯了商贾与暴发户式的收藏,田家英这样的收藏家确令人高山仰止,百年怀想。“天之苍苍,其正色邪?”——这样的文物收藏,当是文物收藏的一种最高境界吧!
(《小莽苍苍斋收藏纪事》,陈烈著,将于2002年8月由三联书店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