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候一个恶作剧让很多网络用户不胜烦恼——他们收到一封来自朋友的电子邮件说:“很不幸,我的计算机感染了病毒,而且很有可能连累到了你的计算机。病毒会通过电子邮件自动复制并按照你的通讯录向所有e-mail地址发送信件。由于我的通讯录里有你的e-mail地址,因此很遗憾估计你也感染了此病毒。这种病毒可能正潜伏在你的系统之中,请检查你的电脑里是否有名为SULFNBK.EXE的文件,如果有的话要马上将其删除,否则它会在电脑里潜伏十四天之后发作并破坏硬盘。”但是,几天后又一封邮件告诉你,这是一个恶作剧,Sulfnbk.exe文件是Windows 98和ME用来还原长文件名的。如果接收到该恶作剧邮件之后应将其删除,并及时恢复被错误删除的“sulfnbk.exe”文件。想起你慌忙找到、删除那个被“感染”的文件,并且花费大量时间给电脑上保存有邮箱地址的朋友发信告知此事并建议他们也检查并且删除那个所谓的“病毒文件”,现在又不得不忙不迭再给所有朋友发信为“有毒”文件平反,并转告恢复其位置的方法并且致歉;再想到自己好心地成了那个连环网络恶作剧的传播者,受骗上当之后又让更多朋友受骗上当,精疲力竭,心情无以言表。
这个问题使我想起了不久前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迷幻沙滩》。
《泰坦尼克号》中的那个男孩莱昂纳多,这回又扮演起一个现实社会和现实生活的反叛者理查,他要远离电脑远离电影远离城市,远离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看到的一切。他的远离、从现实世界中的“释放”,在某些时刻看起来差一点已经成功,当梦幻中人迹罕至、人所未闻的迷离的小岛,真的呈现在他的面前也呈现在观众的面前的时候,银白的沙滩,碧蓝的海水,摇曳的椰树林,不仅满足了剧中人“生活在别处”的莫名冲动,也大大勾起了观赏者的人生遐想。这样的情境当然是令人兴奋的,然而世界的运行自有其逻辑,一群寻求绝对“释放”的男女来到茫茫大海中的天外之天,终于不能免俗,还是推举出了一个女召集人莎。莎其实成了这块天地的一个统治者。一个统治者的出现、一个分工体系的形成,意味着一个新的小社会的诞生,而社会作为人的世界,它的生活法则又能与这些寻梦者的过去存在什么差别呢?性、暴力、恐惧、阴谋、争斗,无一不复制了我们所熟悉的日常社会生活情景。与此同时,这个令人神往的小岛并非真如他们想象的那样,那里同样是一个人化了的世界,几个农民兼武士在那儿种下了成片的大麻,似乎在暗示着:罪恶无处不在。寻梦者理查最终在一个新的社会、以及这个社会的罪恶面前,彻底了断了他的梦想。
我把这个安排在泰国而且有一个沙滩的故事解读成西方世界的野性想象,它反映了西方人的文明偏见:只有原生的、未开发的非西方自然之境,对于西方人来说才有观察、关注的兴趣。我又把这个故事解读为美国人“征服旷野”的牛仔传统。经典的美国西部故事所设置的场景都是一片蛮荒野地,而经典的美国式西部英雄的使命就是走向旷野、征服旷野,变旷野为文明、理性之乡。这种着眼于西方人的东方想象的电影阅读方式虽然能够说明一些问题,不过我最终还是放弃了,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西方人眼中的“东方理想世界”,西方人的“东方”遭遇同样可以被东方人在“西方”复制,当世界事实上已经均一化、同质化的时候,西方人在“东方”碰到的问题往往并不再是一个“西方”式的困惑,同样也是一个“东方”式的困惑。来自于文明自身的问题还是应该还原成文明问题,理查所遭遇到的,事实上是一个文明的困境。
迷幻沙滩的破灭、寻找极乐世界的年青人又重新回归大都市玩起电脑游戏,耐人寻味的结局预示着人类生存的现实:被文明所化是人无法避免的宿命。
随着人类历史的前行,我们对于生活方式的选择空间已经越来越小,这是否意味着现时在剥夺着人的自由呢?!按照自由主义的说法,自由的价值和意义往往体现于对异态而非常态的选择,当此在的人类生活完全排除了人在异态状态下生活的可能性的时候,你能说历史和文明不是在对人实施着强制?!我们不再能选择存在于过去的生活类型,这意味着,我们已不可能“回去”,我们已无可逃避于现代和后现代的文化和生活。人类的存在就是这样运行的,这本来也不应该作出什么虚张声势的疑问,可是如果不经常这样去询问——我们为什么就一定要听命于现世的安排?——我们对自身存在的反思又该从何处开始呢?!
选择自由是如何丧失的?
备受病毒之苦的人经常把他们的“苦难”归于电脑网络,或者将其归结为科技对人的统治。文明是如此地依赖于科技、如此地体现于科技,人类生活享受了科技发展带来的不言而喻的莫大“方便”,然而,正如人们亲身体验到的那样,科技主宰起人类生活,对人来说同时也意味了苦难的如影随形。
人无法逃避科技和文明的结果,无法逃避科技和文明给人所带来的苦难。
现代社会的痛苦和麻烦绝大多数是由人类自身所制造的。存在着一个苦难生产机制。
科技进步的动力:产生一种科技产品—发现这种科技产品的负效应—为克服这种负效应进行新的科技发明—又产生新的负效应—继续进行新的科技创造。科技进步因此必然离不开负效应,科技控制人类是通过负效应循环机制产生的。这是科技本身的悖论。
电脑病毒就是一种负效应,人无法克服这种负效应,只要人不离开科技。
人与科技关系更深的悖论是:人根本不可能离开科技。科技永远存在,悖论将也永远存在,除非人类终结。
“苦难生产”只是科技的本性,放大来说,难道不是文明的本性?以前以为科技制造悖论,现在终于意识到即使在精神领域,人类的文化生产也在制造着悖论。悖论与人类生存如影随形。我们生活在一个悖论丛生的世界,无所适从是我们经常必须经历的现实,因此我们的自由只是迷幻沙滩边的一片大麻,迷幻中的经历才是真实的,而现实面对的,往往只是假象。
在这样一种悖论中人会生活得快乐吗?
当文明与快乐相遇的时候,文明往往无法言说。
前现代的快乐,和现代与后现代的快乐,不是同样的一个“快乐”。同样,前现代的自由,和现代和后现代的自由,不是同样的一个“自由”。当我们用现代和后现代的快乐和自由,去比附前现代的快乐和自由的时候,前现代是没有自由和快乐的,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当我们用前现代的快乐与自由,去比附现代和后现代的快乐与自由的时候,现代和后现代是没有快乐和自由的。此“自由”与“快乐”不是彼“自由”与“快乐”,文明社会里有没有真正的快乐?
我们生活于一个开放世界?当一些生活选择已经被文明排除在外的时候,这个世界开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