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古典世界留给近现代西方的遗产,人们往往首先会想到希腊。诚然,希腊的史诗、戏剧、抒情诗、哲学、历史学、政治学、艺术等,加上她的民主政治和理性主义,无一不给近代西方社会和文化的发展以重大影响。当代世界重要的人文学科,其起源几乎都可追溯到希腊。至于罗马,在人们的印象中,大多认为她的文化成就一般,例如,罗马人的文字,是在吸收和改造希腊字母的基础上形成的;哲学方面,她没有出现过什么杰出的哲学家(卢克莱修或许是个例外);政治学方面,罗马人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创见;在艺术领域,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大多是罗马人复制的希腊作品;即使在罗马人很为自豪的文学领域,无论是诗人,还是剧作家,也都把希腊人奉为导师。所以,在不少人看来,罗马人最好也就是个文化上的二道贩子,通过他们之手,把希腊人的文化成就传给了西方而已。在这方面,雪莱的观点应当很有代表性。他声称,“我们都是希腊人。我们的法律、文学、宗教、艺术,全都可以在希腊人那里找到它们的根。如果没有希腊,罗马这个我们的导师、征服者和我们的家园,将没有什么光明可供播撒,我们也许还是野蛮人和偶像崇拜者。也许比这还要糟……处在停滞而又可悲的社会制度的统治下。”即使在历史研究高度发展的当代,当我们可以以更加客观的立场去评价古代文明遗产的时候,这种对罗马遗产全盘否定的观点也没有绝迹。伊迪丝·汉密尔顿曾经分别写过《希腊方式—通向西方文明的源流》和《罗马道路》,并比较过希腊和罗马文明的优劣。在他笔下,希腊罗马并称,实在是历史的误会,因为希腊与罗马之间的差别,就像罗马与东方的差别一样明显,因为在罗马人那里,希腊人一贯推崇的理性至上原则,对思想、科学、哲学和世界本质的执著探讨,都消失了。
有意思的是,这种观点并不是近代才有的,而是罗马人自己的看法。例如,维吉尔在他最有名、也是影响最大的作品《埃涅阿斯纪》中有这么一段:罗马人的始祖埃涅阿斯在前往意大利途中,去阴间询问自己的命运。在那里,其父安奇塞斯带埃涅阿斯游遍天堂,把未来罗马将出现的英雄人物一一介绍,最后告诉埃涅阿斯:“这里还有其他一些人,我相信有的将铸造出充满生机的铜像,造得比我们高明;有的将用大理石雕出宛如真人的头像;有的在法庭上将比我们更加雄辩;有的将擅长用尺绘制出天体的运行图,并预言星宿的升降。但是,罗马人,你记住,你应当用你的威权统治万国,这将是你的专长,你应当确立和平的秩序,对臣服的人要宽大,对傲慢的人,通过战争征服他们。”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只有赤裸裸的武力,没有任何文化创造方面的内容。如果从正面理解,我们可以说是罗马人谦虚,承认自己在文化创造上不如希腊人,因此甘愿拜希腊人为师。罗马人最伟大的史诗《埃涅阿斯纪》,实际上是对《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模仿,前半部的漂流模仿的是《奥德赛》,到达意大利后发生的战斗,模仿的则是《伊利亚特》。至于写作手法和细节上的模仿,更是不胜枚举。戏剧是从模仿希腊的新喜剧开始的;政治学上的混合政体理论来自希腊人波里比阿;哲学上流行的斯多葛派等不过是拾希腊人的牙慧。因此,安奇塞斯的话,也可以从反面理解,就是罗马人根本不重视自己在文化上的创造,而且为了专制统治的需要,还有意识地压制文化上的创新。尤其是在接受基督教以后,基督教成为罗马国教,对所谓异端文化的讨伐,变成了对愚昧的鼓励和对古典文化的毁灭,实际上对中世纪初期西方文化的黑暗负有不可推卸的
责任。
可是,任何一个留心过近代西欧历史发展的人都知道,从十五至十八世纪,真正在西方社会中发挥影响的,是罗马的文化。所谓文艺复兴,很大程度上是复兴罗马的古典文化。文艺复兴时代的文人学者们所搜集的,大多也是罗马人的文献;所征引的典籍,主要也限于罗马人留下的拉丁文著作;人们对古代历史的认识,更是以罗马为主。彼特拉克就不会古典希腊语,他的长诗《阿非利加》所吟诵的,是罗马大将西庇阿;马基雅弗利的历史著作是《论提图斯·李维历史的前10卷》,莎士比亚的《朱利亚斯·恺撒》、《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都取材于罗马历史;斯宾塞的名作《农人历书》模仿的不是希腊诗人赫西奥德,而是维吉尔;法国古典学家卜德讨论的是罗马的币制。十八世纪,人们关心的,仍然是罗马。安尼女王统治时代的英国号称奥古斯都时代;伟大的诗人们如蒲柏、约翰生等写作模仿的对象也是贺拉斯、马提雅尔等的作品;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的历史著作是《罗马盛衰原因论》;法国大革命中,雅各宾派的领袖罗伯斯庇尔自称罗马人,革命家们经常挂在嘴上的是罗马共和国的史实;甚至在美国独立战争最危急的时刻,华盛顿等人谈论的也是费边如何临危不惧、拯救罗马的故事;英国贵族史密斯父子在分别前往爱尔兰和法国前夕,居然有时间和一帮朋友们一起讨论起费边和马塞纳斯、汉尼拔之间的优劣来。再看十九世纪,在英国的议会辩论中以及各种期刊杂志上,维吉尔、贺拉斯、奥维德等人的作品,几乎都被引遍了,甚至在小说中,也不乏身揣维吉尔作品的主人公,连流浪汉也能信口说上几句拉丁文。对二十世纪西方和世界历史影响非常大的思想家中,马克思无疑排在第一位。众所周知,马克思的博士论文研究的就是伊壁鸠鲁的原子论。在后来的革命活动中,马克思和恩格斯也不断地研究古代罗马的历史与文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有相当多的内容涉及古代希腊和罗马的历史;《资本论》中,也有不少篇幅涉及古代罗马历史。纵观二十世纪世界历史与文化的发展,罗马的影响虽然不断在下降,但从未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罗马的建筑、罗马人创造的文字,都在继续发挥着这样那样的作用。意大利对罗马城的改造,就充分利用了古代罗马的工程技术;墨索里尼曾经把罗马统治地中海当作对外扩张政策的依据;在美国,建筑技术上借鉴罗马设计者,非止一家。至于希腊繁荣的文化,十八世纪以前,因为各种条件的限制,人们对它的认识并不全面,即使有所了解,大多也通过罗马这个中介。所以,在近代西欧文化发展过程中,至少是在近代文化的起源阶段,真正发挥重大影响的,不是希腊,而是罗马。不过,罗马文化究竟在哪些领域中发挥了作用?具体发挥了哪些作用?今天我们如何估价罗马文化的影响?诸如此类的问题,对绝大多数中国的学人、包括那些专门研究西欧古代与近代历史的人,仍然不是非常清楚的。笼统地说古典文化曾经给西方近代文化发展以巨大影响,可以说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说,因为细究起来,人们还是不知道罗马文化到底有哪些影响。
对这样重大的问题,西方学者历来十分重视,出版过不少有关的通史性或者专题性著作。不过,有关罗马文化对近现代西方各个文化领域影响的通论性著作,就笔者孤陋的见闻来说,只有贝利主编、克拉朗登出版社1923年出版的《罗马的遗产》。该书从政治、经济、宗教、法律、社会、文学、科学、建筑等方面分析了罗马留给后世的遗产。此书显然在西方颇受欢迎,多次重印,而且越到后来,重印的次数越频繁,平均四年一次。不过,该书集中论述的,是罗马的遗产本身。至于罗马遗产究竟给后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仍然是一笔糊涂账。可是,即使是这样一本概论性的著作,因为客观和主观的原因,也不曾被介绍到中国。即使是那些能够直接阅读西文文献的专业学者,或者因为兴趣的偏好,或者由于客观条件的制约,难以找到该书,所以真正通读过该书的人,恐怕不会太多。而当代中国正面临着如何弘扬传统文化、建立社会主义新文化的艰巨任务。一方面,我们当然要发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但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广泛汲取境外优秀文化的遗产,综合吸收世界文化的长处,才能创造出适合时代需要、代表人类文化发展方向的新文化。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是: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还有境外的优秀文化,有哪些值得我们借鉴,如何借鉴,仍然是一个需要讨论和思考的问题。窃以为,我们首先要清楚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化遗产。然后,才知道如何恰当地利用这些遗产。透过近代西方对罗马文化的改造和应用,我们或许可以得到某些启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詹金斯主编的《罗马的遗产—新的评价》(中译本即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具有重要的学术和实际应用价值,具体体现在下述三个方面:
首先,该书内容丰富,全面评价了罗马遗产在近代和现代西方社会和文化发展中所发挥的作用。所谓全面,可以从纵横两个方面来理解。从横的方面说,该书十五章,涉及罗马遗产的各个方面。第一章的概论综述罗马遗产对近现代西欧历史发展的影响,并对影响一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