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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的那边

2002-07-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巫允明 我有话说

四川省是我国地形复杂的省份之一。要深入川北羌族地区,必须先从成都到茂汶。在地图上看,这段路的距离并不算长,我以为汽车最多也就跑上三小时。但离开成都进山不久,就因凿于高入云天崖壁之上,崎岖蜿蜒的路况而不得不把车速减低到爬行。车的左侧是望不到顶的峭壁;右侧,是数十米深直落江心的悬崖。崖下是桀骜不驯的岷江,那怒涛拍打冲击江中巨石与山崖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确实令人心弦颤动。
  
  

一、充满神奇的“松潘”

  
  敢于通过悬于半空、宽度仅够会车、弯度和坡度都超乎寻常的盘山公路,是对去松潘和羌寨人们起码的考验。虽然对此我们都摆出了一副不以为然的架式,但真走上盘山公路,个个都绷紧了全身肌肉,下意识地倾身于公路的内侧,似乎这样就不会掉下悬崖了。司机师傅为了使我们放松,让大家注意江对岸石壁上将要出现的大字,它是我们进入松潘地区的标志。果然,不久我们看见了黑色高耸的绝壁上,突出地镌刻着四个苍劲有力的绿色大字“松潘屏障”。字之下,即是奔腾咆哮于犬牙交错的巨石间,一泻千里的滔滔江水。“蜀地松潘”自古为抵挡外敌入侵的天然屏障,峭壁上的这幅题迹已有几百年历史。
  
  进入松潘地段后再向北行,晴空丽日越来越少,天气变得阴霾起来,这里的交通经常因雾大而中断。进入松潘后,不但山路的坡度和弯度更大,而且山石的坚固性差,塌方、滑坡的事经常发生。为了保证安全,交通部门特别规定:夜间和有雾时,不够一定驾龄的司机,或司机精神情绪不好时,不许出车、上路。
  
  当我们拐过一个超过270度的大转弯后,司机师傅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这些年到川北来考察的人逐渐多起来,一些经常在各地跑的“旅行家”总希望司机开快车或在夜晚行车。但这样做没有不出岔子的。就在前面不远,另一超过270度的大转弯处,就连续发生过几起车祸。在这里只要一翻车,滚下山崖落入激流乱石之中就必死无疑,连尸首都难找全。说来也奇怪,听说只要司机在那拐弯处不把车速放到最低小心翼翼地行驶,眼前就会出现一条伸向远方平坦大道。这时,司机凭着本能一踩油门,车子即刻冲向天空,随即坠入波涛汹涌、怪石嶙峋的江中。据说,葬于此处的已有某画报社的高级摄影记者,北上搜集民歌素材的作曲家,撰写民间文学的作家。后来,一位对这段路况很熟悉的司机,再次行车到此处时,因事先有思想准备,在眼前又出现幻影时及时踩了刹车才没造成事故。据他说,停车之后,真实的路况才逐渐清晰起来。
  
  司机师傅这个“故事”更令我们精神紧张。再一琢磨,去龙王爷那里报到的文艺工作者就差从事舞蹈行当的人了。车子里刚才还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一下子沉默了。师傅却哈哈大笑起来。原来,现在由于采取了多种措施,落崖的“故事”已经不再发生了。
  
  半日之后,我们到达了位于茂汶和松潘之间的镇江关,这里自古就是依仗岷江天险抗击北方胡人进犯的军事要塞。被后代传颂的抗敌女将樊梨花就建功立业于此,至今在这里还保留着她当年操练士兵的点将台遗址。但樊梨花当年所建的“叠七营”要塞,却因1933年发生在这里的震惊世界的特大地震引起岷江两岸崖壁塌方和滑坡而填入了江中。从此,岷江的中段被阻隔成现在所见的个个相通、大小不等、深及千尺的葫芦形“叠溪海子”。站在地势高耸的峭壁之上,呼呼鸣响的气流冲击着我们的耳膜。眺望岷江中游“叠溪海子”这一独特景观,深感大自然之伟力。原来奔腾肆虐的岷江水,在被两岸山崖所挟持的万丈深谷之下,也变得温顺而平和。也许正因岷江在山崖怀抱中,变为一泓泓碧如玉、透如晶的湖泊,才使人们亲切地把这里叫作“海子”。
  
  
二、在天那边的“羌寨”

  
  我们在羌族自治州首府茂汶没有停留,经汶川、理县直接进入羌族腹地色尔古和围城。眼前辽阔的山野和原始古拙的干栏式木屋,使我们忘却了城市的喧嚣。山间参差不齐的梯田,覆盖着一望无际暗红色的荞麦花,绿草茵茵的谷底,安然自得的牛羊享受着融融春光的爱抚,使旅人顿生惬意的倦怠。
  
  气温的下降和山间植被的变化,标志着我们已在海拔2500米以上。远处终于出现了一座座用石块垒起的藏式房屋。这些房屋修建得十分考究,油漆过的红绿雕花窗棂,上面挂着遮挡阳光的彩色幔帐。石头垒起的院墙分隔开一座座整齐的院落,这是藏族聚居的地方。在藏式建筑群边上还残存的一些极其简陋、粗糙的石头房子。这些现已废弃的陋室,是不久前与藏族混居的羌民住所。在过去很长时期中,因历史的原因,川北羌族多数与藏族混居,各村寨头目都由藏族人担任,由此产生羌藏两族在社会地位和生活水平上的很大差距,并导致藏族宗教信仰、文化艺术和生活习俗等对羌族的渗透,乃至羌族文化逐渐融入到这种强势文化之中。
  
  随着脚下的柏油路、石子路、土路又逐渐变成缠绕在山腰的羊肠小路,我们头顶上只剩下了小小的一块蓝天。当骄阳即将告别山野时候,在远处出现了依山叠起、鳞次栉比、古朴而凝重的石头房子。再极目远眺,我们眼前出现了一座座高耸入云又似曾相识的“碉堡”——羌寨“邛笼”。它矗立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山之颠,巍峨壮美。只要看到高大的邛笼,离羌寨就不会太远了。围城的羌寨父老,已在迎候远方宾客的到来。
  
  早在《后汉书·西南夷传》中,就有对古羌支系冉珑人住所邛笼“依山居止,垒石为室,高者至十余丈”的记载。羌族这种高峻且造型每有变化的建筑,不但在我国56个民族中是惟一的,而且它也有着很高的建筑科技水平和丰富的人文内涵,是古老羌族的文化符号。
  
  在过去,邛笼是羌人生活起居、储藏物品和居高临下了望是否有外敌进犯的坚固堡垒。解放后,杜绝了民族之间的征战,生活的安定与改善使羌民逐渐走出邛笼,住进了与藏式建筑基本相同的石头房子。为不使房屋相互遮挡,争取山间更多的日照,羌民形成了从山脚沿山坡逐级向上建造房屋的习惯。远远望去,羌族聚集的寨子好似一座灰白色的石砌山城,浮现于暗红色的荞麦花海之上。
  
  只有来到跟前,才会发现邛笼的样式和造型不同的特色与魅力。每座邛笼的大小、高矮没有明确的规定,一切都根据建造时家族人口的多少和经济情况而定。邛笼的造型有四方形、正六边形、正八边形等基本形式,均为下大上小的无梁“等边棱台”石砌建筑,高度从二层可至十层以上。修建这种无梁无柱高耸而稳固的等边对称建筑,即使在今天,也要经过建筑力学上的精密计算才可实施。而眼前这些来自古代的邛笼,却以充分的事实证明了羌民早在远古时期即已拥有了非凡的建筑审美观和巧夺天工的建筑工艺水平。为了便于生活和抵御敌人,邛笼每层不同方向的石壁上都有用于了望和采光透气的“窗户”,各层之间以木梯相连。对于古代居住于险山恶水间的民族,邛笼可算得上是既能御敌,又能挡风避雨的理想栖身之处了。大概由于邛笼酷似大型“碉堡”,所以汉族人总把邛笼叫做“碉楼”。近年来因羌民逐渐搬进石头房屋,历经百年沧桑的大小邛笼被逐渐废弃、遗忘,甚至拆用其石料修建新屋,真令人惋惜。但愿现已所剩无几的邛笼在经受住大自然磨难的同时,也能免于人为的损毁,为羌族的子孙后代留下一点祖先的遗物,留下羌族历史、文化和生态的实证和依据。
  
  
三、“天外来客”和“铠甲舞”

  
  因经常在各处考察,对刚进村寨可能遇到的情况我们心中基本有数。但奇怪的是,接近羌寨时只听得远远狗吠,并不见其在主人之前跑来。最先迎出来的,还是事先知道我们要来的村寨干部。当我们首先拜望寨中德高望重的老人时,形如牧羊犬般的大狗也是躲在一旁,见了我们吠上两声转身就跑;还有,我们与村寨干部研究工作时,木棱棱窗外,总聚集着很多妇女、老人和孩子,指手画脚地说笑和议论我们;而且,每当我走在村寨中,总有一群妇女跟在身后喋喋不休,真不知道她们对什么这样感兴趣。怕自己在哪方面有不妥,我向乡干部提出询问,这才搞清原委。原来,长期居住在羌寨的人,对我们的“现代”服装倍感好奇。尤其对我这惟一的女人竟和男人一样穿长裤,一样工作,甚至还经常向男人们指手画脚,而感到特殊地可笑、不理解和看不惯。这种解释使我想,那些貌似威猛的狗儿们,也是把我们视为不曾见过的“天外来客”而失去了向我们示威的勇气吧。对我们的这种“看不惯”,一直延续到将要结束工作与老乡们合影时才有所缓解。那是在他们听说我的姓氏“巫”源于古代羌族,应该和他们是同一祖先时,一群妇女立即兴致勃勃地找来了一套十分高级的羌族大袍、毡靴,价值连城的祖传珊瑚大珠挂饰和银质镶嵌宝石腰带,不由分说的从头到脚把我装扮起来。不多时,一个端庄而富贵的地道羌族妇女出现在众人面前,村寨里的人们对我的形象赞不绝口,认为我就是羌族人,连声喊道“这就对了!就是穿羌装好,比你北京的衣服顺眼多了!”但同来的伙伴们却笑弯了腰。为了众乡亲的好意,我与大家合影留念。
  
  为了考察和收集羌族最古老的祭祀性舞蹈“铠甲舞”,我们深入到了西尔地区麻窝乡的西尔瓜子寨。在乡政府的努力下,从山里请出了十一位还会跳“铠甲舞”的老人,并找出多年不用的“铠甲”,这真是令人兴奋之极。这些铠甲是由一块块被切割成方形的生牛皮晾干后穿连而成的,铠甲外还有头盔。看着这古老的战袍,看着老人们对铠甲的敬重与珍惜的神情,我的眼前恍惚现出,为了民族的生存,身穿铠甲浴血奋战的羌族前辈。这一切似乎并非遥远,像是在昨天才刚刚结束。
  
  羌族的舞蹈分为两大类:祭祀舞蹈和自娱性舞蹈。“铠甲舞”是祭祀中的一种礼仪性舞蹈,羌语称之为“克西格拉”。这是专为村寨中德高望重老人的去世和战死疆场的英雄进行追悼、超度亡灵或出征前为鼓舞将士而跳的礼仪舞蹈。羌族自古笃信万物有灵而崇拜多神,认为人在去世后,灵魂力量的存在对生者有着重大的关系,因此对丧葬礼仪尤为重视。由于死者身世和地位不同,也有不同的等级祭祀形式。
  
  在羌族习俗中,举行任何祭祀仪式或欢乐歌舞之前,都要先饮“咂酒”。所以在举行“克西格拉”前,我们按照羌俗特意为参加这次表演的父老乡亲们准备了几瓮青稞酒。当大酒瓮摆在麦场中央,立刻有人抬来盛满开水的大木桶。负责整个仪式的“司酒”,手拿长柄木勺用羌语向前来的人们大声讲了一番话,全场立刻安静下来。披挂牛皮铠甲、头戴插满雉鸡翎和牦牛尾鬃毛头盔的老年武士们,高举火枪、刀戈,在麦场外排列成一纵队准备登场。麦场中的老年妇女们个个长袍外系腰带,拴氆氇围裙,戴呢料西式礼帽,胸前珊瑚佩饰琳琅满目,打扮几乎与藏族的盛装相同。在“司酒”的号令下,她们在场内并肩站成半圆形,作为仪式的歌队。
  
  寂静之中,忽然歌队悠扬而悲切的女声合唱慢慢响起,随着歌声,武士们在全场肃穆的气氛中从场外踏拍蹉步而来。他们在完成鸣枪绕场一周的“序幕”后,驻步于歌队妇女的身边,等待着“司酒”的再次命令。人们的情绪重又回到现实中来,开始了大家盼切已久的饮咂酒程序。
  
  按照羌族传统,由年龄最大、辈份最高的妇女首先进入麦场用酒杆饮酒,然后以辈份的高低顺次吸饮。在整个过程中,羌民们对老人、妇女的礼貌与尊重和饮酒后向司酒所表达的谢意,体现了族人之间的和谐与谦让。随着人们的吸饮,司酒不停地向酒瓮中注入开水来掌握瓮中酒量的减少。虽然羌民们非常喜欢咂酒,但谁也不愿因贪嘴被人耻笑,因为这是有资格参与庄严仪式的起码规矩。
  
  正式的“克西格拉”仪式在饮完一巡咂酒后开始了。在妇女们摇动身躯吟唱着婉转、悲壮的歌声中,武士们高举刀戈、枪支,边鸣枪边在场中缓缓绕行,同时发出“嗷——呀,嗷呜!”的喊叫声,制造出一种森严肃穆的气氛来达到驱邪、镇魔和保护亡灵长存的目的,以及表达人们对英烈和先辈的诚挚之情。
  
  武士们绕行数圈后开始列队,表演相互对打、拼杀的“征战舞蹈”,以此对后代进行传统教育。站在旁边伴唱的妇女在武士们退场后,相互交叉拉手以沉稳、缓慢的节奏,表演着摇臂、转身、提腿、摆胯的舞蹈动作,使刚才激烈的厮杀场面重新回复到相互安抚、慰藉亲人和寄托哀思的气氛之中。
  
  “铠甲舞”整个礼仪的时间不长,也没有特殊的舞蹈技巧和优美舞姿,但它却是一个古老民族的礼俗文化和精神情感的载体,向人们传达着古羌部族的传统艺术和原始崇拜观念。在整个礼仪中,羌民们的庄严神态和全场的肃穆气氛深深地触动着我,使我由衷地感到信仰对于人们巨大的精神支撑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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