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远古的洪荒,伴随着大浪淘沙般的自然抉择,人类各民族终于以蹒跚的脚步走入了二十一世纪。当我们站在新世纪的起点,回眸民族与国家漫长的征程时,那无数次为了争夺生存空间而进行的血与火的搏杀,那伴随着认同与反抗的民族过程,带给我们的仍然是一幅幅不甚清晰的雾里云山画图——作为人类发展史上一个极其重要的现象的民族问题,既客观存在、又界域模糊。因其客观存在,自然引起人们的关注;因其界域模糊,又使人们对它的理解莫衷一是。而民族问题又是如此广泛地存在于人类社会的整个过程,因此,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历来是世界各国所关注和面临的重大问题。中央民族研究所研究员王希恩先生所著《民族过程与国家》一书,就是近年来我国研究民族与国家问题颇有建树的著作。在本书中,作者以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理论为指导,吸纳了以往民族研究的长处,从民族生长发育的动态上和宏观总体上把握了民族过程与国家形成、演进的关系,从而为创立和完善我国的民族理论体系,提出了一种完整的见解。尤其是对近代以来民族运动的分析,颇为深刻。
作者认为,民族运动是世界近代史上民族过程的显著特征。这一过程由三个相继连接的阶段组成:一是民族意识的形成和传播,二是为实现国家统一和民族独立而进行的斗争,三是民族国家的建立。
民族意识的形成和扩散是近代民族运动的起始点。它由人类历史的总体发展背景所决定,具体原因多种多样——既可来自经济关系的变革,也可来自不堪忍受的民族压迫,还可来自激进意识形态的推动。它一般由民族上层人物或精英分子对于传统和本身利益的感悟开始,然后扩展到公众方面,转化成为一种社会意识,再进入政治领域,完成民众运动的思想动员。在此基础上,以一些民族运动领袖和政党团体为核心,以争取民族利益为号召,开始形成高举民族主义大旗的政治力量。这是近代以来民族运动的一般过程。
实现民族主义,建立民族国家,是民族运动的终极目标。这在近代民族运动的发展中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原来分散的共同体通过努力建立起完整统一的国家;二是一个以民族自居的共同体从原来的政治实体——通常是外族统治的国家——中独立出来,建立起自己的国家。前一种情况以西欧资本主义国家的形成为代表,后一种情况以近现代民族解放运动为代表。
西欧民族国家是近代世界民族发展过程中第一次民族运动的产物。这次民族运动的特点是随着民族由自在状态转入自觉状态,民族政治从分散走向统一的国家形式。在这一过程中,“各自独立的,几乎只有同盟关系的,各有不同利益、不同政府、不同关税的各个地区,现在已经结合成为一个拥有统一的政府、统一的法律、统一的民族阶级利益和统一的关税的国家了”。然而,统一的集权国家的建立,只是造就了民族国家的初步形态,直到欧洲资产阶级革命完成后,民族国家才从性质到形式最终完成了它的形成过程。成熟的民族国家,其显著特征是:国家主权从君主手里部分地或全部地转移到了国民议会手中,而国民议会本质上是代表统治阶级,形式上是代表全民族的。
在这次民族运动中,作为运动主体的民族从自在实现了自觉,也实现了从纯粹的文化意义上的民族向政治意义上的民族的转变。
由民族自觉而引发的第二次民族运动是绵亘两个世纪的民族解放运动。这一运动以被压迫民族要求在政治上摆脱压迫和控制,建立自己独立的国家为特征。被压迫民族的存在是以压迫民族的出现为前提的。从世界近代史来看,压迫民族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来自中世纪封建帝国,一部分来自第一次民族运动造就的民族国家所演变成的殖民宗主国。在殖民主义对被压迫民族实施统治的同时,被压迫民族的反抗也开始了。
两百年来,从美国独立战争发端,被压迫民族的民族解放运动一直波澜壮阔,蓬勃发展。到了二十世纪,这一运动的浪潮最终波及全世界,并埋葬了殖民主义,使民族国家成为世界各国的普遍形式。民族解放运动,尤其是帝国主义时代的民族解放运动,与无产阶级革命相结合,成为浩浩荡荡的世界潮流。
由民族自觉过程所引发的民族运动,尤其是第二次民族解放运动,代表了民族国家意识发展的主流,有着十分显著的进步意义。
当代民族运动是在前两次民族运动的基础上发生的。由于世界范围内民族意识的强化,当今民族问题纵横交错,十分复杂:无论是在表现形式上,还是在性质和规模上都各不相同。在《民族过程与国家》一书中,作者将其划分为以下类别;
(一)民族分离主义。指一国之内的政治力量以民族为单位的分裂倾向和要求。它可以是个别民族从统一国家中脱离而出,也可以是一个统一国家以民族为单位的分解。前者使原有的国家统一遭到破坏,后者使原有的国家不复存在。
民族分离主义是国家社会的致命内患,也是当代民族国家问题中最为突出的问题。原苏联与原南斯拉夫的解体是当代民族分离主义导致国家解体的两个典型事例;而西班牙的巴斯克运动,斯里兰卡的泰米尔人问题以及英国的北爱尔兰问题则是个别民族或非主体民族对国家所表现出的离心倾向。
(二)排外和民族仇杀。在当代,民族意识和民族主义常伴随着强烈的排外意识。这种排外意识既可表现为对外来压迫的反抗,又可表现为以本民族为中心对他族的贬抑和排拒。当这种贬抑和排拒发展到极端的时候,就转化为一种为激情所支配的民族偏见。对他族的歧视伤害,可以超越理性的制约,从而形成极端民族主义,并在政治上以极权主义、扩张主义、沙文主义和种族主义表现出来,甚至可演化为大规模的民族仇杀。这种极端民族主义的例证中最为惨烈的一幕,是卢旺达和布隆迪两国胡图族与图西族的民族大仇杀。其中,卢旺达的仇杀导致其七百五十万人口中近百万人死亡,二百多万人逃亡国外,国内有二百万人背井离乡。其他如波黑战争,也夺去了二十万人的生命,造成了四百多万人的难民。这种仇杀给人类社会的和平与进步造成了严重灾难。
(三)原住民运动。原住民运动是指外来民族通过武力征服或其他手段,进入原住民地区,以其政治、经济、文化的优势,处于统治地位,甚至排斥、歧视、压迫原住民;原住民为了改变这种不公正的处境而发动的斗争。原住民运动主要有美洲印第安人及其分支爱斯基摩人争取权利和地位的斗争。澳洲土著居民、我国台湾高山族等原住民也曾发起过原住民运动。原住民运动冲击了不合理的民族歧视现象,这一运动的大多数在合法的限度之内进行,未造成对当代世界秩序与国际和平的破坏,因而,多数原住民运动具有进步意义。
(四)泛民族主义运动。又称“宏观民族主义”。泛民族主义有着久远的历史,但大部分在近代已经趋于衰退,只有以鲜明的宗教特征为纽带的泛伊斯兰主义仍呈强劲发展的势头。当代泛伊斯兰主义以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为代表,在冷战结束后发展十分迅猛,以原教旨主义为主要内容的泛伊斯兰主义已广泛地渗入到全世界许多地区。
当代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产生和发展有着穆斯林对自身生存环境恶化的抗争和反对以色列犹太复国主义、反对西方干涉的深层历史原因。但它反对世俗文明,提倡输出伊斯兰使命,号召各国的穆斯林起来反对世俗政权,破坏既有的国际秩序的做法,特别是以恐怖暴力作为实现其目的的手段,已经违背了基本的国际准则和人类公认的社会道义,给国际社会造成了极大威胁。
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同时的泛民族主义还有源出土耳其的泛突厥主义和非洲的泛索马里主义。其中,泛突厥主义鼓吹要建立一个从“从亚德里亚海到中国”的突厥世界,其消极作用也很大。尤其在我国新疆,“东突”分子以大突厥主义舆论为依据,策划制造了一系列爆炸、暗杀、纵火、袭击等恐怖活动,留下了一篇篇血淋淋的纪录。
通过对近代至当代以来三次民族运动的比较分析,作者指出,前两次民族运动都是以建立民族国家为明确指向的。它顺应和推动了世界历史的发展,促进和推动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价值观念的世界性传播,也在相当程度上推动了社会主义生产关系和意识形态的世界性发展。没有前两次民族主义浪潮的推动,就没有当今世界的进步。但是,当我们注目当代各种民族主义的活动,并与前两次民族运动相比较时,就会发现,冷战后的民族运动,除了原住民运动在维护现有秩序的条件下,以合法手段要求实现民族权利和利益,从而表现出较多的进步意义外,其余的民族主义活动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人类社会既有秩序的一种破坏,是对社会现实的一种反动。民族分离主义造成的国家分裂、社会混乱,民族仇杀和排外造成的滥伤无辜和民不聊生,泛民族主义与恐怖主义相结合所实行的一系列暗杀、爆炸和自杀性破坏活动,严重威胁着世界的和平与安宁,受到了世界人民的一致谴责和国际社会的有力干预。人们普遍认为,“冷战后的民族主义是一种逐步走向孤立的、流于情绪化的极端民族意识,是全球化的反命题”。
当然,面对世界范围的民族主义,是非问题是不可能简单地断然分开的。当民族主义冲击这个世界时,某些民族运动和运动的某些方面也包含着一些合理的成分,形成对既有的民族压迫剥削和歧视等不合理现象的冲击;在表达某些非分要求的同时,也带有对民族应有的某些权利的争取。但总括而论,当代民族主义踏入的是一条歧途。它对单一民族国家的追求,在当前的现实条件下,造成了分裂和局势动荡,迟滞了社会的发展,已不再具有解放生产力,促进社会进步的作用。因此,本书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建立单一民族国家不再成为世界进步的杠杆”。
(《民族过程与国家》,王希恩著,甘肃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版,1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