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被传说成车轮上的国家,似乎美国人一生下来就会开汽车,然后才长出腿脚学走路。这对满脑袋意大利浪漫情怀、痴迷各种运输机器的我更是梦系魂牵。仅仅单凭这一点,美国就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去处。
我到美国时驾龄已有十多年,不仅跑过上百万公里的各式公路,而且擅长冰原、沼泽、沙漠等野外越野驾驶。装甲兵学院许延滨院长在聘我为上校研究员的同时,还为我颁发了二级坦克驾驶证。我撰写的越野文章被十几家报刊反复刊登,汽车使我腿残而力不残,假舟楫而至千里。我兜里揣着一大摞各国驾照,足迹遍及亚、非、欧的几十个国家。汽车帮我拜会有趣的人,带我去无人涉足的地方,使我的生活不再屈从于周围的环境。像法国疯王查理六世,时而愚蠢,时而可爱;时而疯狂,时而贤明,最后彻底沦为汽车的傀儡。
而今置身美国西南一望无垠的大平原,望着烈日下茁壮生长的庄稼,我深知农民这个词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都永远不适合我。虽然我幻想收获多种结果,可我却不想一成不变地干活,更何况我萎缩的右大腿的周长比正常的左大腿细了二寸,根本无法承受美国牛仔大牲口般的田间劳动。唐氏农场的土地在我手中一块块荒芜,我真不忍心被中国人称为“美”国的千亩良田葬送在我手里。开着拖拉机眼望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的汽车,我想起苏格兰诗人彭斯的一句诗:
我的心不在这儿,
我的心在那高原上,
追赶着飞跑的鹿群。
二大妈移民加州虽已半个多世纪,但传统中国人的胆小怕事积习难改,她将其诠释为法制观念。尽管我兜里揣着好几国的驾照,在加州公路上往来如飞,可二大妈仍坚持要我考个美国驾照。因为为我签发驾照的大多是美国人眼中的“恐怖国家”,或是动荡不稳“法纪荡然无存的蛮荒之地”。好在我从小学到北大毕业,一直视考试如儿戏,区区美国驾照,何足道哉。
美国主管驾照的是各州的机动车管理部,简称DMV。各州DMV接受各州州政府行政领导。加州DMV下设众多分部,遍布加州大城小县人烟所及之地。像洛杉矶竟有十余处DMV分部,而我所在的帝王谷县也在布劳利、埃尔森特罗、加利西哥等小城设有多家分部。
埃尔森特罗机动车管理部设在繁华的帝王谷大街一座深红色砖房里,门前是巨大的停车场,张贴着各种醒目的英文、西班牙文标牌,西班牙文甚至多于英文。从热浪袭人的大街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冷气让人精神一爽,巨大的U字形柜台后是十几个菩萨般正襟危坐的大小官僚,每人端着一张扑克脸,透着重权在握的杀机。按标牌提示的程序,我排在最外面一行人的队尾,等候报名。
排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我,我竭力和颜悦色地凑上前去,把我的情况如实禀报。讲了半天,这老兄只是侧耳倾听,毫无反应。我怕他耳背,又车轱辘话大声重复一遍,守在一边的二大妈担心我英语发音不准,又用纯正的波士顿英语再说一遍,这老兄才好歹有了反应,嗓子眼里咕噜出一长串西班牙文,我求援地望着二大妈,二大妈说,这家伙只会讲西班牙语。原来美国人中大约有2400万人讲不好英语,由于“人权”原因,这2400万人有权使用自己母语生活而不思进步。我碰上的这位老兄大概就是这二千四百万分之一,幸亏他说西班牙语而不是古吉拉特语、巴利语、吐火罗语,否则我还得回北大请季羡林先生来翻译。
这时走过来一个傻乎乎的大洋妞,刚一搭话,一口咬定我得先有社会安全卡,拿到社会安全号码后,缴12美元即可在此参加文字考试。于是我立即开车奔赴社会安全卡申办处。申办处的官员一听考车,张口说得先有考车笔试合格证才能申请。听得我满头雾水,不知法制国家的哪家法大、我应何去何从。姜到底是老的辣,二大妈走上前说,这位中国年轻人的英文不够好,请您把您讲过的写在纸上,并签上您的大名,免得机动车管理部的官员再把他打发过来,耽误您的时间。这小姐极爽快地找来张公文纸,左手握住笔,一挥而就。
返回机动车管理部,已接近下午5点。所有官僚都准备下班,我挤上前又从头到尾复述一遍,并把社会安全卡申办处小姐出具的公文纸呈上去。一位矮胖而风情万种的半老徐娘接过公文纸钻研良久,又半倚过身子把头伸向邻近的同事,同事则把鼻子埋到她云鬓中,两人又钻研一番,这才同意我报名。
呈上护照和12美元,我充满敬意地耐心等待这位女士喝完一大杯咖啡,才小心翼翼地请示如何考试。小姐红袖一扬,抛出一本不算前言、图例、序、跋,仅正文就有97页的《1996加利福尼亚驾驶员手册》,该书由公共服务局印发,免费赠送所有准备驾车者。加州州长皮特·威尔逊在该书第一页宣称这里囊括了加州机动车交通安全的全部法规要旨,奉劝驾车者遵循传统、奉公守法。粗略一翻,觉得大都科学合理,与中国、埃及、以色列、伊拉克们的道德观无异,如“在车上乱扔废弃物罚款1000美元,责令清扫卫生并记入档案”;“驾车者不得佩戴各种形式的耳机、耳塞”等。但有的条款则十分怪异,如“不得在公路上玩弄火器或射击交通标志”,难道美国人都有扛枪上街射击交通信号的癖好?
1991年我在开罗考埃及驾照事先准备了一大堆交通规则,结果考试时埃及警官仅问了我两个问题:一是时速限制;二是停车标志,是我历次考车最简洁的一次。看来刻板如呆鹅的美国考官非得让我把这本言辞怪异的法规全背下来不可。
三天以后,我精神抖擞地重返埃尔森特罗机动车管理部。考官是一位梳着大马尾辫子、身着花格衬衫、一身肥肉、脑袋很大眼睛很小的家伙。我这人向来不以貌取人,每遇其貌不扬者,都有同病相怜之感,因为我本人不仅足不良于行且相貌丑陋,除了我妈没人爱看我这张脸。但这家伙不该看完我的护照随手甩给我,还加了句“红色中国”。我问他红色中国怎么了﹖他避而不答,反问我想答哪类试卷。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有各种文字,可以任选,一般人都选西班牙文。我说我要中文,他说很长时间没人要中文了,不大好找。我说既然他们用西班牙文,我就用中文。尽管我的英文交通法已倒背如流,可我仍偏爱母语,像那些英国、法国、西班牙人一样。他听罢翻着长得颇似肚脐眼的小眼睛,挺没劲地瞪了我一眼。
领完试卷,奉命到位于大厅一角的考试区,站在每人一张的高桌子前答卷。试卷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全是看图题,第二部分是36道问答题。回答方式全是托福、GRE那种在正确的答案处涂黑圆圈。看到周围几位抓耳挠腮、万般痛苦,我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学生时代我最擅长的就是考试,可眼下这里根本无人监考,几个獐头鼠目、衣冠不整的家伙公然交头接耳,竟没人出来管一下。
我用了10分钟结束战斗,得意地环顾四周后才趾高气扬地呈交试卷。我这毛病始自垂髫时代。当时正赶上“文革”抄家,我又文弱,考试是我为数不多的“显圣”机会。我这人做事毛糙,但效率极高,可以眼、嘴、手、脚同时干几件事。每次考试,我总是头一个交卷,交卷前还要用力关上铅笔盒,声震环宇。同时警惕着是否有人会超过我,一面收书包一面用很轻但大家都能听到的音量,对身旁煎熬着的女生说:“请让我过去。”考试成为我争强斗狠的娱乐项目。这劣习一直伴我至今,尤其是当着我的二大妈。
卷子很快批下来,看图题是100分,可选择题竟没一道对的。小眼睛考官颇有些幸灾乐祸:“你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图画部分,可在选择题上令人失望。欢迎你下次再来。”
我接过试卷,真他妈见鬼了,判卷子的机器竟然说我全错了。再看我选择的答案:校区限速25英里;戴眼镜者未戴眼镜严禁驾车;路口左转弯车辆对面直驶而来的车有优先权;残疾人车位永远禁止其他车辆停放;超车后,中后视镜显示后车两个车灯时表明有足够空间回到原车道;任何时间堵塞路口皆为违法行为;18岁以上成人血液最高酒精含量(BAC)为0.08%……简直是上帝推荐的标准答案,可机器说我全错了。
站在一边的二大妈也开始对我的考试才能表示怀疑,试卷上拗口的中文让她不知所云。浏览一遍之后,我确信判卷子的机器有问题,不是不懂中文就是歧视中文。我要求再用英语试卷重考一遍,肯定100分。可“肚脐眼”撇嘴揶揄道:“我可不这么认为。”听他这么一将,我争强斗狠的本性像一股烈焰腾然而起,我把摄影背心里的一大把各国驾照摊在桌上:“我在几十个国家开过车,从未吃过罚单、也未出过车祸,我有多国合法驾照。我在北京是几家报刊的专栏记者、七所大学的客座教授,掌握标准的汉语。要么是加州交规的汉译有问题,要么是你的判卷机器出了毛病。”见我这么坚决,二大妈也走过来,母鸡护雏般要求逐条复核考试试卷。“肚脐眼”的上司也过来询问:一个A卷100分的人怎么会B卷全错?
查卷结果石破天惊,“肚脐眼”的上司一路sorry着向我们解释,原来加州中文试卷虽拗口,但词能达意,判卷机器也工作正常。只是“肚脐眼”放试卷时,目力不济,将我试卷前后弄乱了次序,由于位置颠倒,判卷机的齿孔与我答案的涂黑处无法吻合,自然全对不上。“肚脐眼”的上司假装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你考得太好了,你现在就可以预约路考时间。”边说边开给我一张临时驾照,编号是:加州B7575775。
接下来简直是做噩梦,陪我路考的竟又是“肚脐眼”,不用多练达人情,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全美国顶没教养的小人。果然,他故意让我在路口停车,在学校门口加速、在禁止转弯处转弯。我看出这小子居心叵测,于是处处当心,气得他破口大骂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我陪着笑脸说听交通规则的,结果他硬是取消了我的考试资格。第二次路考与前一次一模一样,他又让我搁了浅,还挂着一脸大猩猩才有的狡诈笑容提醒我:“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二大妈还真被这个把我的计划弄得一团糟的混蛋吓破了胆,硬拉我到20英里外的布劳利再花12美元重新报了名,我的笔试成绩还是100分,并预约两个月后再路考。因为冬季的寒风已悄悄露面,科罗拉多大峡谷已经开始降雪,而我必须在严冬到来前孤身一人驾车环绕整个美国。
两个月后,我从美国东北角的波士顿、纽约、华盛顿、费城直插东南的亚特兰大,向南横越孤星之州得克萨斯再向西斜穿新墨西哥、亚利桑那回到我的家。我告诉“肚脐眼”,我刚环绕美国行程2万公里既无车祸、也无罚单。这小子恐怕是平生第一次睁圆了烂眼边的肚脐眼,仔细端详一大摞我和我车沿途的留影,突然迸出两行浊泪,说我真像他当年孤身开发西部的爷爷,是美国西南的孤星。我这才知道原来美国人也有不读书不走路的,他们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个自己的心目中的EL CENTRO。于是我无需再开20英里去布劳利路考,一想到白缴了12美元就心疼。“肚脐眼”不仅签发给我正式驾照,还送给我一张名片说他叫约翰·吉赖斯派,是我最忠实的朋友。作为回报,我送他一张我和卡扎菲的合影。从此我不再叫他肚脐眼而改称约翰,他也四处吹牛说他是恐怖分子卡扎菲哥儿们的哥儿们。到这时候我才恍然两个多月前我临时驾照的编号B7575775的含义:气我、气我、气气我。也许天意要我被三气之后才能获得美国驾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