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候读长篇小说,时常废寝忘食,一口气看完。年老以后很少再有如此情状,故事对我失去媚惑,况且有些拙劣的虚构令人难以卒读。而这一回读高嵩的《马嵬驿》,我重新感受到了通宵达旦手不释卷的愉悦。
当然,情节的吸引力,依旧是个重要因素。即使早已熟知杨贵妃和唐明皇的故事,马嵬驿始终是个谜。这一次历史的大转折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也不信“国史”之说,以为不大可能出现没有主谋并且取得成功的兵变。那么主谋是谁?该书的编者介绍说,这部书所塑造的艺术形象,“有可能使读者原有印象发生改变”,这便耐人寻味。
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鲁迅便根据杜甫的《北征》,表示了对“自发兵变说”的怀疑。其实,作为李隆基和李亨同时代的诗人,杜甫“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的诗句,已经显示他的观点。一方面,对肃宗表达中兴的期望;另一方面,表明陈玄礼是“仗钺”除奸,玄宗毕竟不同桀纣,还不是个亡国之君。
可是,从白居易的《长恨歌》起,李隆基便成了个“情种”式的无道昏君。中经元白朴《梧桐雨》、清洪升《长生殿》等一系列唐传奇与戏剧的渲染,这位“风流天子”,天宝以后日渐腐化,混乱朝纲,贪色忘国,就跟后主归为一类了。杨玉环则如杜甫《北征》诗中定位,乃是个凭姿容而误国的“祸水”。
鲁迅指出:“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相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决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
高嵩“沾鲁迅遗泽,翻千年旧案”,而且有他自己的历史观和美学观。对杨贵妃,他与唐末徐夤和清代袁枚在各自诗中所表述的感叹遥相呼应。徐夤的《开元即事》感慨:“堂上有兵天不用,幄中无策印空多……未必蛾眉能破国,千秋休恨马嵬坡。”袁枚的《再题马嵬驿》叹道:“到底君王负旧盟,江山情重美人轻。才环领略夫妻味,从此人间不再生。”而高嵩在《马嵬驿》中对杨玉环人物性格与命运轨迹的叙写铺陈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若将“解释”一词当作“破译”之意,那么高嵩“倾二十七年心血,重塑杨贵妃”,也就是在“破译”李白《清平调》那一句“解释春风无限恨”的“恨”之实质了。
作品在描述“沉香亭畔李白题诗”一节中,刻画了杨贵妃默念《清平调》第三首第三句“解释春风无限恨”时的心理活动:“她感到,这句歌词,把两情之间绚丽的燃烧高高地举向天空,让它变成七彩的太阳照耀人间,使人间情爱的一切恨事,全都融化得无影无踪。”随后,她又一次猛然省悟,“啊,李白那支笔,能够这么轻松,这么从容又这么有力地深入人的情感的髓腔……”
可以说,心理、独白和梦境构成为《马嵬驿》的重要内容,跟人物性格的刻画,故事情节的演绎和环境氛围的铺展,水乳交融。小说开篇就通过玄宗美梦,拉开悲剧序幕。随即又通过回叙,将“沉香亭”和“长生殿”,浓墨重彩勾绘出来。沉香亭畔“一枝红艳露凝香”;长生殿正当夜半无人,而“词中有誓两心知”。但是这两颗心,果真能够“恩爱无尽时”么?就在这自古以来曾多次被描绘的情境里,高嵩别出机杼,创造了耳目一新的唐明皇与杨贵妃。
“沉香亭”中的杨贵妃,是被“暖烘烘的幸福感受翻来覆去熨烫着”的,她“感到她和他的两个生命已经被炽烈的爱火烧结在一起”。“长生殿”里的杨贵妃,则已七次梦见过死。正因七死之忧,才引导出七夕之誓。但皇上的金口玉言,真个就不会变么?这时的杨贵妃,觉得牛郎织女“才值得羡慕”,“耿耿相恋之情始终如一”,而“人间万事,太难预料,只怕是呀——承平未肯离须臾,电骇雷惊成永诀!”
“长生殿”里的唐明皇,是为了安抚杨贵妃的忧虑而“盟誓”的。“这时他是那样自信,那样雄壮有力。他感到站在她身边护持着她的,不是他——一个年老的男人的身躯,而是整个帝国,一个比三山五岭的总和还要高大宏伟的帝国。这个帝国在他体内放大着他,使他傲立苍穹,吞吐星云。”
这两颗紧贴着又阻隔着的心,都是由两个矛盾的方面组合而成。他是君王,又是男人。当现实迫使“帝国在他体内放大”,那男人便只能退守于天国。她是“一个女人,不管如何被你视为天赐的至宝,跟你李家江山相比,也不过是你的马蹄趟起的一粒尘埃!
“身系大唐安危”的当朝天子的风流,客观上导致了国运与人性发生不可共存的危机。在这个纽结上,贵妃比明皇清醒,明皇比贵妃无奈。他和她的生命轨迹,都是既恪守着人性,又遵从了国运的。贵妃自觉赴死,明皇坦然让位,两个人不得不舍弃了人间的恩爱,为后世留下个“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而《长恨歌》等所吟咏的“恨”,还不仅限于情爱的毁灭。千年来围绕着马嵬驿所做的文章,都没有离开这个窠臼。因此,这一类型作品,因写爱情毁灭催人泪下广为流传,又都被评论者解释为暗涵着另一个讽喻玄宗的题意。这解释对唐明皇和杨贵妃,都有失公允。我以为高嵩的重新解释更切真实。
如此说来,李隆基便是马嵬之变的“主谋”了?若不从贬义理解,这样说未尝不可。历史总在各种因素合力推动之下前进,作为封建社会思想核心的皇权体现在他身上,他即使不愿这样,也必须这样。这就是所谓人的“双重性”吧,而惟其如此,才能写出如鲁迅评《红楼梦》所说那样“真的人物”。
这是我读《马嵬驿》后,对原有印象的“改变”或说“认证”。对“妒杀”之说,我原来就存疑(设使这材料被演义成为“东方的奥塞罗”,或许更投合当前市场口味。),而对高嵩这一既有文学功力又有史学造诣的艺术成果,我是自以为“知音”的。
作为一名文学编辑,我习惯以结构营建、细节描绘和氛围渲染的成败得失来判断作家的功力和造诣。能“一枝红艳露凝香”者,堪称上品,《马嵬驿》正是如此。它把“天宝”到“至德”的十五年,凝缩于仓皇辞庙到马嵬之变的六天;将“华清池”、“沉香亭”“长生殿”、“花萼楼”、“芙蓉苑”、“宣阳坊”、“延秋门”、“金城驿”、“马嵬坡”等情节和细节,贯穿成精致的整体,犹如金线串珍珠。例如杨贵妃赴死前,她对红桃回忆的八次梦,讲述的六件事,既是事件的凝聚,又是心灵的辐射,所有这些,纵横交错,行云流水,构成了《马嵬驿》戏剧般的历史,诗一样的小说。
三百二十年前,洪升写《长生殿》,从初稿到定稿,历经十五年。三百年后,高嵩写《马嵬驿》,从准备到完稿,花费了二十七年。这创作态度跟当今流行的“畅销书”操作法,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我对这本书既“首肯”又有“求全责备”。窃以为,李亨性格的定位,似乎近于“阴谋家”了;蒙面人的“行刺”未免显得“突兀”;而杨国忠“武功”胜过“高手”,也有点“流俗”。此外,结尾尚欠雅致优美,个别文字有待推敲。
(《马嵬驿》,高嵩著,中国电影出版社2002年1月版,1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