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黄润苏先生的电话并收到她寄来的《澹园诗词》，实在太意外了。润苏先生是我在复旦大学读书时的老师，虽已阔别四十多年，声音和容貌依稀还是记得的，但她工于诗词，我却毫无所知。
这也并不奇怪。1949年以后，大学文科，包括中文系，对于写作的训练并不重视。大一虽有写作课，不过虚应故事。我只记得第一课交了一篇作文后，便获准免修，因此润苏先生的课，几乎没有听过。后来，她又为我们讲了部分修辞课，也没有古诗词写作的内容。这大概是因为毛泽东有“旧诗可以写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一说的缘故。陈子展先生说，“晚近大学文科非习古典文学专业者，殆不知有诗古文辞，虽文科教授，不必学诗，更不必工诗”，是实在的情形。其实，即便是习古典文学专业者，到我们这一辈，于诗词可称作家的也已寥寥，大抵鉴赏尚可，动手便难（其实，没有写作的实践，不知个中甘苦，所谓鉴赏，也总觉隔了一层，每多隔靴搔痒之语）。润苏先生诗词散曲写作的本领，我们这些学生一些也不知道，自然无从请益，而先生的所长，由于教学计划与大纲的限制，也无从发挥。
老师中的前辈先生多亲风雅，每逢迎春、国庆，系里出壁报，也偶能读到他们的篇什，但也应酬居多，如郭绍虞教授赋《声声快》，歌颂跃进，虽然上阕也连下十四个叠字，但总不足以见真性情。何况我进校时，已是“反右”之后，因言获罪，使人噤若寒蝉，个人感情也小心谨慎不肯轻易表露。朱东润先生一首迎春诗中有“春乍何妨寒料峭”之句，便让人替他捏了一把汗，因为1957年清华大学教授黄万里一篇《花丛小语》，起首词中便是“绿尽枝头檗。怎当他春寒料峭，雨声凄切。”这一篇文章，使黄万里教授成了“右派”。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壁报上的诗词，大抵都是政治标准第一。青年教师中也有喜欢写新诗的，也有喜欢吟旧体的，大多豪情满怀，热情洋溢，后来有“钢花胜火周斌武”、“桂子飘香吴欢章”、“幸福时刻刘崇义”、“车轮滚滚徐俊西”之说，就是摘取各自诗中成句编成的。润苏先生《澹园诗词》中的许多诗词当是写于那个年代，但那样袒露内心感情世界的诗，在那时，她是不会也不能公之于世的，即便轻描淡写说一句“小资产阶级情调”或“思想感情不健康”，也就够受了。我想，或许也正因为这些诗词当初并未打算发表，只是一己感情的倾诉，所以情感真挚，绝少涂饰，有了极强的感染力，不像一些应时之作，时过境迁，都归湮灭。
由于很少听润苏先生讲课，她又住在沪西，平时与同学也不苟言笑，因此，虽说师生之间应当有一份特殊的情谊，但我总觉得彼此是很隔膜的。直到这次读了她的诗作，仿佛才开始了解了这位师长——她的才华，她的情感，她心头的哀乐，身世的坎坷。可见，人们之间的隔膜，多半是时代的原因。在戴着假面生活的时代，隔膜是不可避免的。她的诗词，偏近婉约一路，但哀而不伤，透露了性情中的豁达与坚强。我最为欣赏的是那些生离死别之章。生离，是指她与刘铸晋教授新婚远别，饱经乱离，整整七年始得团聚；死别，是指铸晋先生逝世至今已有七年。七年生离，七年死别，其间的思念、悼亡、情感的倾诉，表达得淋漓尽致，荡气回肠。诗词，是很个人化的。惟其因为它是彼时彼地或此时此地“这一个”的真实感情，才会有它特殊的动人的力量。如果大家都是“锣鼓喧天红旗飘”，是无法引起读者共鸣的。润苏先生吟咏山水，感赋时序的诗篇或许人亦能之，但她那些生离死别之篇，却写得刻骨铭心，不是他人可以替代的。悼亡诗词，我以为东坡《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是极致，但读了《澹园诗词》中同一词牌的“晋四周年祭”——“四年辛苦梦魂中。聚无从，去无踪。晓雾轻烟欹枕问宾鸿。片语分明留缱绻，人何处，望长空。
校园春半引梧桐。小塘东，影双重。堤外流莺堤畔语喁喁。有限人天无限梦，宁是梦，醉朦胧。”——觉得置诸前人集中也未遑多让。
《澹园诗词》是作者精选的部分诗作。我想，以她的经历，还当有更加沉痛的作品，这是我从她那阕《凭栏人·人间》猜测的——“何事人间泪作餐？欲别人间万绪牵。去留两字间，我情难上难。”但这类作品选入极少。或许诗人仍以温柔敦厚为旨？或许世事沧桑，情随世易，已不愿再留下这些过于感伤的痕迹？然而，这都只是猜想而已。也许当时的情境，那样的感受是无法落墨于纸的吧。
今人作旧体诗的难处，格律、声韵之外，在语言的选用上，多用今语则不似旧体；多用旧辞又难似今人。聂绀弩、杨宪益等先生在今语入诗上多有突破，但有时易近打油；润苏先生虽有“一半儿YES，一半儿NO”一类的句子，但大致仍是过去诗词习用的语词。这样，她的语言以及语言所表达的情感，有时就很难区别于古人了。这恐怕是今天作旧体诗词者共同的难题。
喜爱写旧体诗词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这从各地诗社和公开的、不公开的旧体诗词刊物的增加可以探知消息。《澹园诗词》的出版，因其深沉的情感、清丽的语言和严格诗律，或许会鼓励旧体诗的写作者往向上一路努力。
（《澹园诗词》，黄润苏著，学林出版社2001年6月版，20.00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