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君天的时候,诗歌的光芒已经不再那么刺眼。我们坐在一张破桌子旁边,谈论我们迷恋诗歌的那些日子,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君天的表情永远都那么沉重,黝黑的脸庞蕴含着西北汉子特有的从容。我们对视着,沉默让我们感到充实。天上的云彩轻飘地移动着,企图牵引着我们的视线。君天是那种不轻易动心的男人,他的骨子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坚韧。作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大学生,我们把诗歌写作看得很重。那是一种文化激情,也是商业时代到来之前的最后的精神狂欢。君天的写作却很少带有校园文学的痕迹。他无心去玩弄那些不着边际的文字游戏。君天是朴素的,他的诗集《戴草帽的灵魂》让人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亲切。
黄土地厚积着苦难与沉思。黄土地上的诗人眼里常含着泪水。君天的早熟与这片土地密切相关。祖父的去世使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沉默寡言。他有一颗敏感的心。他对周围的喧闹与诱惑抱以最大的警惕。虽然他不动声色,平静似水,殊不知,他把心中的波澜全都倾注在诗里面。君天的大部分诗歌写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由于市场化对生存方式的改变,人们的诗歌热忱日渐消退。诗歌写作已经转化为一种纯粹个人化的精神行为。君天自然属于诗歌时代的遗民。他不甘心放弃诗歌,他不肯让心灵的土地撂荒。在这个欲望和功利的时代(诗歌成为不合时宜的浪漫)而诗人则是孤独的旅者。诗坛清静了下来?不免有几分冷清?几分寂寥。君天没有失望,没有沉沦。他知道:“一个已经不写诗的人/有时/还想读读/诗歌”(《阅读诗歌》)。是啊,失去了热闹,诗歌反而恢复其了本来面目。一个时时还想读读诗的人,不是很可爱吗?
诗人的歌唱像是空谷里遥远的回声(除了震撼了发问者自身之外)也许再没有太多的回应。君天的孤独来自对家园的追思。他的家乡岐山是一个古老的地方。倔强的采薇者与颠沛流浪的周姓部落都曾经在这里用自己的方式书写历史。这样一块土地,沉淀了多少文化,积聚着多少激情。在君天眼里,岐山并没有因为年代久远而老去,她是鲜活的,这里激荡着生命的真实与欢乐。君天之所以无法割断悠悠的怀乡之愁,不仅仅是因为距离的相隔,更重要的是,故乡作为一个心灵符号代表了更深的一重真实。岐山是纯朴而执著的,“天真的汉子们把石头背上山”(《岐山》)。故乡是坦荡的,从来都不会去掩饰些什么。怀乡在诗人那里已经成为一种仪式?赤心的游子永远都无法终止对故乡言说。故乡是埋藏在诗人灵魂的深处一颗坚硬顽强的种子,不管世俗的尘土多么厚,它总要拼命地挣扎,最终破土而出。君天是虔诚的,他知道这种朝拜是内心的真诚选择,而决不是一种敷衍。君天有一颗细腻的心,“我们跟随父亲庄严地走进坟地/给爷爷的坟头压上厚厚的黄纸/挂上亮亮的灯笼”。这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君天把“坟地”这个意象由冰冷转化为温暖,由恐惧转化为亲近,这是心灵的力量在起作用。黑格尔说过:“艺术的真正职责就在于帮助人认识到心灵的最高旨趣。”诗歌是心灵的艺术,诗人是心灵的影子。君天的这本诗集里面有泪水,有倾诉有思念也有忏悔之语,充满了心灵的诉说、心灵的回响。
君天在心灵的隧道里潜行,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对麦地与黄土。“麦地就是麦地,麦地只认识耕种的人”(《麦地》)。君天是庄户人的子弟,对土地有一种无从割舍的情感。诗人其实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耕种者。他用生命之犁作笔,默默地在精神的家园中耕耘着。君天看到:“几千年干渴的吟唱/积满汗水和血泪的苦涩/几千年/无望地流过/一代又一代龟裂的心田”(《生命河》)。在苦难与沉寂面前,诗人在追问。追问是痛苦的,但是,拒绝追问的人生,又是无味和琐屑的。君天的诗歌主题是精神追踪者的跋涉、与磨难的抗争以及对自我心灵的拷问。他把这段心路历程比作“夜路”——“夜里行路,脚趾被土坎碰出血来”(《夜路》)。夜行人是无助的。黑夜是匮乏的。没有语言的沟通、没有精神的交流,梦想被击碎,希望在风中颤抖。但是,行路人不会停留,“张开如锚的脚趾/摧裂所有的顽石”(《再拉一次》)。是啊,对于行路者来说,只有不停地奔走,才能够给自己一个交待,才能够完成自己的理想。因为是追寻,所以没有答案,没有现成的结论,也没有预定的路径。君天的许多诗句重复的还是“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的老题目。处在庸碌生活之中,这样的一问再问,并非多余。君天是执著的,他反复告诉自己:“我若放弃/我已不是我”(《等待》)。在这样一个见异思迁的年代,有谁还这样坚定不移呢?
诺瓦利斯说得好:“诗建立起一个美的人世——世界的家庭——普遍的美的家园”。没有对美的追求就没有真正的诗。作为西北汉子,君天的语言透着一种豪放的美,然而,君天的感官却是极为敏感的,他能够听得见“太阳落山的巨响”(《花开花落的过程很短》),也能够捕捉住“秋叶击伤我的时候”(《有支歌我不知该怎样唱》)的感觉。诗人一生都在同心灵与感官的麻痹相对抗。心麻木了?诗的大门就永远不会打开。君天的诗中有一种惊觉。这种惊觉常常会将人们从沉睡状态唤醒。没有这种惊觉,美丽就会与我们擦肩而过,美丽总是惊人的。一个对美的事物浑然不觉的人是可怜的。君天所注目的美是浑厚的,是典型的男子汉的审美。他的语言是没有边幅的,没有绣上花边,也没有打上皱褶,完全是一种扑面而来的“大美”。他写道:“翠绿在远方模糊成一片浓浓的海”(《还愿》)。在他的想象空间里面,布满了浓重的色彩。泣血的落日与燃烧的土地让人感到凝重。君天的诗歌是老成的,读起来不像是出自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笔下。负重的黄土地使他的思考格外深沉。但是,这并不是激情的冷却,我们能够体会到有一股火苗在他的心头窜烧,而他的表情却依旧是那么平静。
君天在我们这个文友圈子里面是沉默寡言的。不善言辞的他或许会让人误以为“玩深沉”,其实,这正是他诗人气质的外现。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废话连篇的时代,唾星四溅的人太多。政治时代,人们用开会这种形式来获取话语霸权,用空洞的长篇大论来满足自己。商业时代,人们浸泡在昏暗的酒吧间里或者跑到网上去“聊天”,向陌生人倾诉衷肠。语言的尘屑掩饰了心灵的真实。君天是珍惜语言的,他不想在喋喋不休中耗费生命。他更喜欢亲近麦子,和麦子谈心。无言是一种大境界,是诗情向哲思的靠拢。在这个喧嚣的时代,诗人清楚他的使命不是去扯着嗓子喊叫。无言是诗人的本真形态来体现的。海德格尔说:“存在之思是诗的原初方式。”没有思,语言就失去了依据。脱离了思的语言一文不值。君天没有刻意追求形而上学的玄奥。他的若有所思是耐人寻味的,里面包含着痛苦与关怀,“我无法随时为你而醒/为追寻一个梦/我睡也痛苦/醒也痛苦”(《距离》)。思是一种缭绕在心头的痛。诗人在潜心聆听和呼唤另外一种声音。他不想用言语来排遣寂寞,泡沫般的语言只能为诗人带来更加深刻的寂寞。
君天的感情世界和语言世界是合而为一的。读读那首《一群农村女孩面对自己的名字哭了》,我们就不难体会到这一点。他显然不属于极为张扬的那种人。他是一条“内陆河”,“我坦然地流动在大地上”(《内陆河》)。诗歌是混浊世界中的最后一滴清水,从诗人的心思到诗歌文本,都是经过反复过滤和提炼的。君天是一个纯净的诗人,一个清醒的诗人,在平静的外表下面包含着深厚的激情。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去触摸心灵。
(《戴草帽的灵魂》,君天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4月版,12.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