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纪苏
这个民族近二三十年的思想历程,被作者放在思辨的火里、经验的砧上、语言的锤下锻打成了一本小书。几年前初读时便感到它的分量。
讲述意犹未尽的当代史不是件容易事,这很像骑在奔腾的马上用绳索套飞跑的野兽,判断要准,出手要狠,要能快刀斩乱麻。作者对《河殇》的分析中,用“空想资本主义”定格了当时的自由主义主流意识形态,并且,透过该片对郑和远航所发感喟捕捉到这一思潮后来的演变:
《河殇》提到郑和下西洋,抱怨并嘲笑了当时中国政府对待东南亚和南亚诸国的“慷慨温和”与“谦谦君子”风范,对郑和船队竟没有从事殖民、掠夺和征服痛悔不已,而对日后西方血腥的殖民主义则心怀艳羡。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在部分知识分子那里,先前的自由主义立场正在被放弃,一股阴暗的右翼思潮在渐渐抬头。可以说,这正是当代知识分子从左(“文革”时代)经过自由主义的中间立场(新时期十年),再到右(八十年代末叶)的历史行程的表现。
对具体人物、作品的把握,依靠的是对社会历史过程的洞见。作者这样议论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围城》现象:
《围城》并不是一部杰出作品,但的确颇有特色。
这是一幅知识分子的自画像。他们在风云激荡的时代大背景下,空虚落寞,既无生活的热情,也缺乏事业的寄托,而唯有在智力上调侃所遭遇的一切人、事、习俗、体制、观念……同时自我拆解,自我嘲弄,贯穿着一种全方位的讽刺立场。作品开篇的情景是富于象征性的(小说和电视剧均如此):主人公方鸿渐初次亮相的舞台,是一片浮动的甲板(法国邮船三等舱甲板)。这是一块不断“漂移的立场”,它没有根基,远离大陆(故土、历史、民众、深情,等等),漂行在一种浮泛的表面上。鸿儒蜕变成犬儒。
《围城》对知识分子阶层的描绘可谓入木三分。在二十世纪,自科举制度罢废之后,知识分子们便中断了传统的进入权力阶层的合法途径,而沦为一个松散的“在野”集团,从统治阶级中游离出来。另一方面,他们又不能幡然转向,寻求与广大底层民众结合的道路。因而,他们似乎真的成了一个“独立的”阶层,孤悬在统治阶级与广大民众之间,从而往往孳生着、体味着一种孤立、虚弱和失重的感受。他们既丧失了传统,又偏离了基础,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位置和意义。于是,鸿渐蜕变成犬儒,冷嘲似乎成为他们的生存之道。
这种种形象、境况、情绪相当恰切地喻指了九十年代初知识分子的状态,因而成为他们的一部新的经典。
对钱氏及其作品的批评,我不曾专门搜集,但也稍稍留心。有人指出他“淹博则淹博矣,不知冲虚为何物”(见《三国志集解》的作者卢弼先生六十年代油印的自家诗集);有人嘲讽他把小说当杂文来做(八十年代香港评论文字);有人批评他理论未成体系,终不臻大师境界;最近更有人纠缠他们师友间的陈年恩怨。像作者这样从大处落墨,在时代变迁的背景下指陈其作品的性质与意义,即便在广义的“钱学”文字中也不多见。其他如论人道主义、美学热、文化讨论,如论李泽厚、朱光潜、何新、王朔,条分缕析也好,一言蔽之也罢,大都结实精当,掷地有声。其思想的冷竣,笔墨的沉着,还有那蓝火焰一般纯净燃烧的情感,使人想到“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意境。
此书出版已有四五年,社会反响可谓杳无声息。这值得玩味。明末思想家的著作,沉埋三百年始见天日,固然是异族统治实施高压的结果,而国家转入承平岁月,得过且过的社会生活有画蛇添足的文化学术足矣,用不着启心开智的思想光芒,恐怕是更深层原因。而我们刚刚经过的一百年甚至三十年,实为两千年来最大变局,天崩地坼,人仰马翻,路则十字,肠则百结,蚌病成珠,思想特别是指向别样生活的另类思想在今天正该熠熠生辉才对。无奈继政治专制主义登场的市场专制主义,对这类东西一样要消灭杜绝,只是不再用切开气管的笨办法。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资本通过流行达到垄断,通过时尚进行专政。它以名流明星为条件整编另类思想或立场,让它们在资本主义百年老店前侏儒人、两头龟似的从事特色促销。至于那段反骨,则在与名利的唱收唱付中大化小,小化无。流行需要品牌,品牌需要极端,于是有没有反骨的也都蒙了夸张的反皮往另类收购站送货上门——进去还是女匪样,出来便一派辣妹风采了。
市场专制下另类思想更普遍的命运,是被置于流行的谷底,没有读者,没有听众,言而无声,存而不活,与波峰七色飞溅的泡沫对比强烈又殊途同归。另类思想是否还有别的生路(不徒思想者的终南捷径)?路又能有多宽?则是我阅读《精神之旅》时挥之不去的一个问题。
(《精神之旅》,祝东力著,广播电视出版社1998年4月版,13.00元)
这是部有意思的书。一位社会学教授指点着一帮穷学生,钻进都市的犄角旮旯,为社会的下三路绘影描形——讲的多是卖花的、要饭的、修车的、算命的、制假证的、收破烂的。那些灰头土脸,世纪坛、燕莎大厦、北京音乐厅之类的地方自然谢绝入内。好在社会科学不曾见弃,放他们进入自己的视野,于是读者有机会对作为有机整体的社会生活多些必要的认识。
关注边缘底层算不上难能可贵。可以说那是社会科学一贯的传统。原因之一很简单:阔人的豪宅从名画到名媛,尽是贵重物品,别说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住进去搞“参与式观察”,就是在街对面多站一会儿,保安都要过来干涉,哪儿像大杂院夜不闭户,你想让它多‘透明’它就能多透明。研究原始部落、工人阶级社区实在有其便利而实惠的地方。也就是说,从研究对象推测知识分子的价值立场未必靠得住。当然,发心要为李嘉诚曾宪梓做起居注的作家,钩辑徐志摩和众姐妹尤其是林姑娘的风流旧案而略无倦意的史家,硬说他们描龙绣凤的针线里一点不含攀龙附凤的心态,恐怕也是一种冤枉。这些年一些中国的知识分子当人上人的功夫,更多地表现在研究方法——准确地说——架式上。比如明明三言两语就能讲得一清二楚的简单事理,他非得摆布成电子管线路图一样的东西,还要几哩咕噜招来一群海外的死鬼。记得多年前听一位小头锐目的学子谈成才捷径,说应该把观点都写进注释里,因为大家泰斗全这么干。如今学子长成学人,草民化作精英,经济也由计划而市场,出人头地的方法论自是与时俱进,花样翻新,早不止概念、方法以及表达上的装腔作势了。
作为社会“学”著作,这本《都市的角落》竟然朴素得像新闻追踪报道,而且作者也甘于或乐于为营造有关都市的知识大厦运砖备料。在奸商辈出的文化学术界,这种老实与自信特别值得提倡。白菜汤就是白菜汤,用不着按事六钱、理七斤的流行配伍,锣鼓喧天推出什么“青龙过海”。正派的劳动者,无论体力还是脑力,大概都是这种状态。
这种状态离求真近而距学术远。求真与学术之间,我老觉得有点像贾宝玉所说“女儿”和“婆子”的关系,意思似乎差不多,意味却完全不同。一位双手捧着干干净净的知识以及用它服务社会的热情。另一位怀里鼓鼓囊囊恐怕就不只那两样了:油水、风头、关系、诈术、黑社会——因为隔着布,说不清还有些什么。
(《都市的角落》,郑也夫编,城市出版社,2002年5月版,2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