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内蒂在文学自传《获救之舌》中讲述童年记忆时,讲到每天早晨,都有一个人让他伸出舌头,把冰凉的刀刃放在他温暖湿润的舌头上,并不用力,然后把刀收起来,说,今天先留着它,明天再把它割掉。第二天依然如是。这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心理游戏。卡内蒂用他从刀尖下解救出来的舌头,讲述了他一生的故事。
不知为什么,在为赵群力撰写传记《天堂驿站》的过程中,我会想到《获救之舌》,也许是因为这位天上的旅人说过一句话:每一次飞行都是最后一次。每次飞行,他都要面对死神的刀刃,但是他一直安然无恙,他用镜头撰写着大地的传记也撰写着他的自传。死亡在他的飞行和创作中构成一个永远的悬念。也许正是随时可以到来的危险,同时赋予他的作品和他的个人生命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就像所有关于英雄的传说,都不可能脱离凶险的背景而在日常生活图景中展开。
但是赵群力并不是什么英雄,他只是一个记者、摄影家、飞行家,他忠实于他的职业和事业,如此而已。然而他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他自少年时代就渴望在蓝天飞翔。如果我们联想一下他成长过程中经历的那个乱云飞渡的时代,我们就能够理解他的梦想曾经如何使他处于无边的煎熬中。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他放弃自己的理想,并最终实现了它。飞行成了贯穿赵群力一生的事业,在他连触摸飞机都不可能的时候,他的事业就已经开始了。
李玉祥说赵群力很像吕克·贝松的电影《碧海蓝天》中的主人公杰克。在撰写本书的过程中,我一直在寻找这部片子,可惜至今没有找到。但是李玉祥的描述已经使我感动。《碧海蓝天》是吕克·贝松心爱的故事,他将儿时的潜水梦与对海豚的迷恋都写进这部片子。故事中的杰克热爱大海,自己还是少年的时候,父亲便在一次潜水时意外被大海吞噬,但杰克对大海的迷恋还是一如继往,潜水员的生活令他沉醉。当爱情到来时,杰克面临抉择:是选择安宁的生活,还是继续选择汹涌的风浪?杰克最终选择了后者,因为在大海面前,一切都微不足道。同许多人一样,赵群力在走过苦难的青年时代以后,逐渐走向事业的顶峰。称心的职业、地位,真挚的爱情,舒适的生活,他什么都有,然而,这些都不能阻挡他跋涉的脚步。当别人在丰富的肉体享乐中提炼着俗世生活的秘方,他选择了一条苦寂而且危险的旅途。他像一个苦行僧一样上路,在绝境中依靠意志和冷静寻找生机。或许我们可以把他的结局看作是命中注定的悲剧,但我相信他眼中真正的悲剧却在于不能让他选择这条旅途。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幸亏有他,人们既能看到超越日常生活的壮丽图景同时又让生命远离风险。他与多数人的不同在于,别人的生活总是用加法,而他却用减法。他减去所有不需要的东西,剩下的就是他的挚爱,那里面贮藏着关于幸福的全部秘诀。
比杰克幸运,爱情始终追随着赵群力,这使赵群力在他的天路历程上感受到来自人间的温暖。蒋晓玲是个善良、美丽的女性,重要的是,她有勇气担当苦难,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一个健全的人无须指望人世是温暖透明的玻璃花房,人世间有风,有雨,有不堪忍受又必须忍受的许多东西。我相信爱情给了他信念,是他无论迷失在何处心里永远不变的指针,我相信他们的爱情使得死神总是在最后一刻犹豫地缩回了攫取生命的手臂。
但是死亡最终还是将赵群力与我们分开。也许,这归因于他与我们一样,都是普通人,没有金刚不死之身;也许,这又是因为他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因而上帝不愿他与我们在一个世界里生存。他像一个平凡的圣徒,在浊世的尘嚣中维护着理想的纯度。赵群力不是布道者,但他勇敢、坚强、纯洁、善良,仅凭这些,就已经超出了上帝对于人类的预想。写作的过程中,我经受了一次情感的洗礼。感谢赵群力,使我感受到他平凡的光辉。
当所有人都认为故事永无终结的时候,他却选择楠溪江作为自己的结束,仿佛他所有的旅程最终都必将通向这里。他飞过的航线,纷乱繁密如同迷宫的线路,它最后的出口就在楠溪江。不被惊扰地,他将在那个名叫林坑的无名楠溪江村落里深沉睡去。但人们相信他还会醒来,在某一个天光未亮的清晨,每一个人都有可能突然接到赵群力从遥远的天边打来的电话,听到他憨厚的嗓音在说:“起来,我们一起出发了。”人们都相信这一点,如同相信林坑不仅仅是他的天堂,更是他的驿站。
(《天堂驿站》,祝勇著,光明日报出版社2002年9月版,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