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诗意的思以其相反的方面构成了一个重要的部分,希腊人的思的诗,特别是那在其中存在和(与其紧密相连的)希腊人的此在于最为真实的意义上被创造出来的诗,那就是悲剧。
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引论》
在欧洲语言中,戏剧一词(theaomai theater theatre)同理论一词(theoria theoria theory thorie)具有共同的词根,意指全神贯注地观看。这提醒我们,在欧洲最早的戏剧形式中,感性的呈现与理性的观照,即诗与思,是密不可分的。于是,古希腊人在悲剧中不仅清晰地呈现了自身的存在,而且深刻地思考了这一存在的意义。
在荒漠的高加索山上,从天上盗来火种而拯救了人类的普罗米修斯被宙斯锁在岩石上,聆听着轮番前来开导的众神喋喋不休,被宙斯诱骗的少女伊娥受到嫉妒的赫拉惩罚,在牛蝇的追逐下四处流浪,却不知道痛苦的缘起和自己的归宿何在,也来向普罗米修斯求教。没有激烈的冲突和复杂的情节,埃斯库罗斯却写出了希腊早期最著名的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对于埃斯库罗斯和古希腊人来说,《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之所以被视为悲剧,就在于它展现了作为此在的希腊人对于存在的悲剧性实质的意识。这就是为什么在这出悲剧中,所有人物都处在一个高于生存的存在的层次上,同时又无不具有属于生存的人的弱点。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众神之间的矛盾冲突中,一定要卷入一个作为凡人的伊娥。
对于人来说,只有当其超越了死亡,即意识到超出生死之外的某些东西时,他们才可能成为具有自我意识的存在。在此之前,如普罗米修斯所言,人只是“营营苟苟地耗去他们的生命。”正是普罗米修斯教导人“把他们的目光从死亡转开”。结果,人开始意识到了痛苦,因而也就意识到了他们的悲剧情境。所以,伊娥说:“死的最后归宿也比无止境的受苦更容易忍受。”普罗米修斯甚至也哀叹道:“不幸的是我没有智慧将自己从眼下的痛苦中解救出来。”对于古希腊人来说,存在的痛苦较死亡更具有悲剧性。
还没有意识到其悲剧性存在的人是盲目的。普罗米修斯说:“在没有光的洞穴的最深处……人们虽有看的能力,却无所见。”“洞穴”一词让我们想起柏拉图《理想国》中那个关于认识的著名寓言。其实,于古希腊人而言,“看”和“知”几乎是不分的(在希腊语中,这两个动词的词根一样,都是vid-)。就如德里达告诉我们的,“在其希腊文化的谱系中,欧洲思想的整个历史,欧洲语言中思想一词(idein eidos idea)的整个语意学,如我们所知——如我们所见,是将看和知联系在一起的。” 正是普罗米修斯首先教会了人们去看——去知,因为他从天上盗来送给人的礼物(天赋)是火。尽管列维-斯特劳斯认为,“火”作为神话中最经久的因素之一体现着文明的物质基础,并强调“从生的到熟的”是从“自然”(nature)到“文化”(culture)的关键一步,也尽管弗洛伊德认为“火”作为阴茎的象征意指人的不可抑制的性欲望,并相信“盗”与“给”显示着性与文化之间的相互联锁,但“火”同“光”一样,与“太阳”、“视觉”、“理性”、“知识”、“智慧”等词语之间的语意联系是显而易见的。其实,“普罗米修斯”一词即意指“先知”,而埃斯库罗斯在剧中反复强调普罗米修斯的预见和预言能力的原因就在于此。
因此,在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中,拯救了人类的普罗米修斯的真正形象是一个智慧的教师而不是一个鲁莽的战士。就像查尔斯·塞加尔所指出的:在这出悲剧中,“因为教授了人们文明的艺术——包括书写和计算——受到惩罚而遭囚禁,被钉在高加索岩石上的,那对于所有走近他的人来说都是一种令人憧憬的对象的巨神普罗米修斯,占据了舞台的中心。” 普罗米修斯的力量来自于对知识的整理、掌握和传授,他也因此而受到惩罚。实际上,他被宙斯囚禁的真正原因是,他知道关于宙斯未来的秘密。于是,普罗米修斯便成为历史上第一个遭到囚禁的知识分子。
盲目使人疯狂。伊娥因不停盲目游荡所带来的痛苦而变得疯狂。因此,她恳求普罗米修斯为自己疗治(“指出一条道路”)。她请求道:“告诉我[一切]吧,如果你知道的话。”她急切地想知道(看见)她所不知道(未见)的一切。但是,普罗米修斯却犹豫不决是否要告诉她全部的真相。也许,“视而不见比了然于心对你更好,”普罗米修斯说。因为他清楚地知道,疗治可能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痛苦。正像他告诉合唱队的那样,他所给予人们的——看和知的能力——也许只是“盲目的希望”(blind hopes)。运用“视力”,人可以看到他们的悲剧情境,却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承受这种情境而成为一个悲剧英雄。具有自我意识意味着具有自由意志,但在这个世界上有另一种比任何个人意志都更为强大的,甚至连宙斯也无法逃避的力量,古希腊人称之为“命运”。普罗米修斯当然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在悲剧的一开始,对于自身命运了然于心的普罗米修斯就曾提醒自己:“我必须接受命运所带来的一切,尽我所能地更轻松地承受它。”但他还是无法做到这一点。在随后的场次中,他时而为自己的不幸而悲伤哀叹,时而因宙斯的不义而愤懑狂怒。众神都认为他不够明智,聪明的赫尔墨斯甚至用“疯狂”和“盲目”等字眼来责备他。不过,正是这种盲目与疯狂使普罗米修斯在精神上接近了伊娥、希腊人和我们。
埃斯库罗斯在悲剧《阿伽门农》中指出:“宙斯……早已规定好了,智慧只能从痛苦中得来。”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被钉在岩石上的普罗米修斯失去了行动的自由,他剩下的权利只是在沉默和讲话之间作出选择,而他第一次开口就“悲哀地询问,什么时候他[宙斯]才能为我的痛苦定出一个期限。”作为“先知”(如其名字所意指的),普罗米修斯知道包括宙斯在内的一切神与人的命运,但他却独独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虽然他知道自己最终会被释放,他却不知道那一天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到来。
哈罗德·布鲁姆曾说过:“有时候,我真希望弗洛伊德注意的是埃斯库罗斯而不是索福克勒斯],给我们一个普罗米修斯情结而不是俄狄浦斯情结。”可什么是普罗米修斯情结呢?
对于整个西方文明来说,俄狄浦斯始终是一个不解之谜。不过,不管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的中心主题是什么,对于truth(真相、真实、真理)的探寻无疑是这一悲剧事件的基本推动力:俄狄浦斯对自己身世的追寻和人对自己命运的探寻。因此,海德格尔说:这出戏剧的展开就是“在外表(歪曲和遮蔽)和敞开(真实和存在)之间的一场斗争。”在《俄狄浦斯王》中,这种探寻的过程和结果都归结为一个中心的意象——盲目的俄狄浦斯。
在悲剧的一开始,盲目的意象便通过人的无知与神的全知之间的对照展示出来。瘟疫把底比斯人笼罩在黑暗和混乱之中,甚至连城邦的拯救者,“在所有人眼中最伟大的”俄狄浦斯王也无法看出灾难的缘起。这种置身于黑暗和混乱之中的恐慌,威胁着城邦的安全乃至整个社会的文明。其实,如恩里克指出的:“全部文明就是一场对抗混乱的斗争。……在任何情况下,混乱总是指向相同的危险:一个失去了路标,失去了约束的世界……”
对于底比斯人来说,面对这种失去了路标和约束的世界,“惟一的解救”便是去求助阿波罗——太阳、光明、知识、理性和秩序之神。于是,克瑞翁前往阿波罗神庙求得了神谕。神指明了瘟疫的起因,却拒绝指出谋杀者的名字。这时,合唱队(在此剧中是由底比斯最有智慧的老人们组成的)指出了“第二条最好的”途径:去询问盲人预言者泰瑞希阿斯。因为,“泰瑞希阿斯所见常常就是阿波罗所见。”
泰瑞希阿斯指出了灾难的缘起,俄狄浦斯却无法相信。他对泰瑞希阿斯说:“你的头脑、耳朵和眼睛都是瞎的。”被激怒了的泰瑞希阿斯答道:“你有眼睛,你却看不到自己罪在何处,看不到自己生活在哪里,也看不到自己和谁生活在一起。”在这里,对俄狄浦斯的谴责直指他的乱伦及其后果,即对家庭秩序的破坏,但同时也强烈暗示出俄狄浦斯已经不再具有作为政治领导者的资格,即他无法在一个有序的历史/谱系基础上把城邦凝聚在一起。因此,泰瑞希阿斯对俄狄浦斯的命运作出了一个可怕的预言:“富贵成乞丐,明目变盲人。”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最为强烈的对比:一个有眼睛的国王的盲目无知和一个失明的预言家的洞悉一切。
泰瑞希阿斯是一个预言者,因而他同神更为接近。对于凡人而言,他们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因此,合唱队中的安提斯特罗菲坚持道:“一个人可能在智慧上超出他人,但在见到那些言词得到证实之前,我还是不相信那些诋毁国王的人。”这暗示出了俄狄浦斯命运的另一方面——一个受害者和替罪羊。不幸的是,随着剧情的发展,泰瑞希阿斯所说的话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见。甚至俄狄浦斯自己也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说:“我有一种要命的恐惧,那个老预言家是有眼睛的。”当俄狄浦斯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时,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当他弄瞎了自己的眼睛时,他便获得了一种内在的视觉。
对于俄狄浦斯自己弄瞎眼睛这一事件,人们已经谈论了太多太多。但以往的解释似乎大都过多地强调其冲动的、自虐的、自我惩罚的方面,而忽视了这一行为的深思熟虑的、心理满足的、自我肯定的因素——超越自我的胜利。的确,对于以往内在盲目的征服是可怕的和代价惨痛的,但俄狄浦斯还是选择了它,而正是这一选择使俄狄浦斯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如多德所言:“俄狄浦斯是伟大的,但那不是因为一个伟大的尘世地位——他的尘世地位是一个将如梦一样转瞬即逝的幻觉,而是因为他的内在力量:不惜任何个人代价去追求真实的力量,一旦发现后去接受和承受它的力量。‘这个恐怖是我的,’他喊道,‘除我之外无人能有足够的力量来承受它’。”
这样,俄狄浦斯还是胜过了泰瑞希阿斯。在这里,实际上有一个未言明的对比。虽然都是盲人,但俄狄浦斯是为了拒绝去看见和知道他不想看见和知道的东西而把自己弄瞎的,而泰瑞希阿斯却是因为看见了和知道了他不应该看见和知道的事情而被变成瞎子的。 这部分地说明了何以泰瑞希阿斯的失明不是一个悲剧事件,而俄狄浦斯的失明却是一个悲剧事件。
更重要的是,在剧中是阿波罗以其神谕解开了俄狄浦斯的罪恶之谜。这暗示了他肯定早就预见到了,甚至可能正是他安排了这一切。后来,俄狄浦斯自己明确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谴责众神道:“我并不知道我以前做的一切,他们[众神]知道。那些给我设置了陷阱的人,他们知道!”不过,俄狄浦斯之罪并不在于他无意识地做出了杀父娶母的事情,而在于他没有为自己无意识犯下的罪行负起责任来。这就是何以整个西方思想史一直企图证明俄狄浦斯无论如何是有责任的。因此,一旦他决定以有意识的行为为自己无意识的罪过负起责任,其自我戕害的行为便被视为一种带有男子气概的英雄举动,那恢复了他对城邦/政治和家族/伦理责任的认识和承担。
我们知道,对于黑格尔来说,俄狄浦斯是哲学认识的原型和代表,是历史上第一位“哲学家”。的确,在神话中,他是自我反思的第一个例证,是阿波罗神庙墙上的箴言“认识你自己”的第一次实现。这也就是为什么荷尔德林认为,对于俄狄浦斯王来说一只眼睛也许都太多了,而尼采则对俄狄浦斯那“无畏的眼睛”大加赞颂。因为,纯粹的哲学观照是不需要环视四周的,对于自我存在的意识也不需要尘世的荣耀加以证实。于是,在女儿安提戈涅的陪伴下,失明、落魄和年迈的俄狄浦斯于自我流放的岁月中历经苦难,却仍旧保持着一种精神的高贵和思想的洞彻。
弗洛伊德也是对的。从一开始俄狄浦斯就是一个怀有欲望和恐惧的人,他的神圣地位从始至终就同他的情欲和家庭生活联系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并没有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成为俄狄浦斯,但它的确使俄狄浦斯变成了一个同我们每一个人都一样的人,具有人性的全部卑微和脆弱。
不过,从政治的、意识形态的、乃至性的角度来看,俄狄浦斯又不能等同于一个普通的因而也就是普遍的人。就像俄狄浦斯与斯芬克斯的神话已经清楚表明的,他在回答斯芬克斯之谜时所说的那个“人”字(Man)指的是一个西方的、文明的、男性的人。正如米切尔·格林伯格指出的:“同俄狄浦斯与那个作为混血的、祸害的和浑浊的他者的斯芬克斯的相遇联在一起的,是斯芬克斯的被打败和自城邦的被驱逐。这个他者以其异质性所代表的不仅是那种以她们青春的繁盛诱惑男人的危险的女性特质,而且在更为普遍的意义上代表着全部东方的、女性的野蛮文化。以其致命的回答,俄狄浦斯确立了古典的,即男性仪式的统治。”
因此,以最后的自我肯定,俄狄浦斯挽救的不仅是城邦,而且是古典的男性仪式的统治,这使其成为西方最伟大的悲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