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是一本耐琢磨的现代寓言。在嘈杂忙乱的生活中,很少有人静下心来体味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敲打每一个词,端详每—张面孔,描绘每一个场面,形容每一件器物。喋喋不休的人们用四溅的唾星汇集成一条污浊的河流,污染着原本纯洁的心思。媒体在凭空制造着狗屁不通的概念,明星和广告在霸道地命名着我们的生活,隐私在暴露着,谎言在传播着,痞子在调侃着,历史在戏说着。电视晚会上,观众席上一片起起伏伏的广告牌在冲着镜头和观众,那些直白的商业叫嚣咄咄逼人。在类同化的场景、表情、语盲面前,人们找不到思量生活的线索和端口。韩少功打碎表面化生活的浮泛和矫饰,将敏感的神经伸展到生活的潜流当中,像游动的水草,呈现出不可名状的形态。剥去垃圾信息所凝结的尘垢,生活的真相得以显现。
在我们这个势利的社会里,人与人的交流被限定在特定的利益范围之内,沉默下去,安静下去,就会成为弱势群体。生活逼着你虚伪、废话连篇、皮笑肉不笑。语言的滥用掩饰了生活的本质,麻痹了人们的感觉。在喧嚣之中,我们忽略了沉默者的一双闪亮的眼睛,一个令人心惊的画面,一株悄悄枯萎的花朵。暗示在语言之外,却在心灵的深处,牵动着情感和信念。在学历证书满天飞,硕士博士成堆的今天,我们不免怀疑他们对生活的感悟和体察是否与其精英身份相匹配。韩少功多次提到二十多年前的知青生活,农村的事件、人情、场景和物什无不透着一种妙不可言的亲切。这种温暖来自心灵的记忆。支部书记家里那种淡化了阶级斗争、上纲上线的紧张和敌意的混浊的炭灰味、烟草味、姜茶味、湿袜子味,不再让人厌恶、让人恶心。韩少功唤醒的是一种被遗忘、被压抑住的感觉。被放逐于异乡的都市人,渐渐习惯了假面谎言和声色的簇拥,直觉开始退化,心性变得不纯,眸子暗淡无光。在模式化的生活表象下面,繁殖着病态和矫情。
韩少功在《暗示》里面着力构建一种价值生活,他用那些朴素的、粗糙的农村生活来消解矫饰、躁动的现代生活,显示了一种抱诚守真的努力。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都有一大堆富有意味的细节。所谓生活阅历丰富,不仅仅指时间的拉长和事件的叠加,更重要的要看他是否拥有大容量的意义空间。若干年以后,你是否还记得那惊悚的目光、扭曲的面容、颤抖的声音?一个平庸的人是麻木的,对生活无动于衷,落叶的叹息,鸟儿的哀鸣,统统与他无关,难以纳入其人生经历。暗示是意义的渗透,也是对感官和心智的一种考验。人们之所以无视生活的种种暗示,并不是他们所辩称的忙碌和辛劳,更多的是一种逃避和躲藏。一个心灵萎缩的人是经不起纯净目光和朴素实物的直视的。习惯于陌生化生存的现代人竭力回避那些过去曾经熟悉的事物,虽然他们也时常作出怀旧的姿态,但是,他们不愿去追问,不肯去挖掘灵魂的积垢。韩少功对那些熟悉事物的分析和价值重估,是令人心惊的。从“文革”时代的忠字舞、《红太阳》、铁姑娘到当下的电视剧、卡拉0K、广告、行为艺术,作家都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完成无声的解构。韩少功发现,“文革”中全民皆舞的疯狂,并非完全是政治热情的表达,他以一语道破真谛的神情告诉人们:“忠字舞就是那个时代的迪斯科和恰恰舞。”在一个政治奴化和心理强制的时代,人们在集体狂欢中寻求发泄。在符号暴力中生存的人们,大都学会了在适用潜规则的过程中心领神会地生存。某种事物,某个表情,某种姿态,一旦超过其话语边界,就具有了某种神秘性和理解的多义性。韩少功笔下那个脸露讪笑的家伙,用言语和神情承担不同的分工,在保持话语的安全性中左右逢源、一路高升,而他的诡秘表情又暗示:这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这不由得让我想起那个因为在课堂上向学生讲读书就是为了挣大钱娶美女而被当地教育局取消教师资格的倒霉老师,虽然他打赢了官司,并且也获得了一些杂文家的辩护,但是,他的实话实说并不高明。给他辩护的人大都也是虚伪的,杂文家道貌岸然地说:“我虽然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其实,挣大钱娶美女那种话,实在算不上石破天惊。那位教师不过是说错了场合而已,如果是在私下里或是在酒桌上,有谁会把这句话当回事呢?文字检疫只适应于知识分子话语,面对民间状态的种种怪论,报纸审查官束手无策。正如韩少功所说,最高明的外交总是不像外交,常常是在谈判桌和协议文本以外完成;最高明的调情总不像调情,常常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同理,最极端的思想也不是在人人瞠目结舌中进行的。异端不是一种表演,而是一种自发的选择。
韩少功的《暗示》涉及到了不少前沿理论,书末还像学术著作那样列了一个《主要外国人译名对照表》,看看全是维特根斯坦、索绪尔、哈贝马斯那样的思想家。把这些现代的、后现代的哲学家与抽旱烟的农村支部书记的土腔土调放在一起,在表面的不和谐中渗透着智者之间的默契。那些熟悉的故事片断,不是对理论的教条阐释,而是一种不谋而合,一种别有趣味的相互印证。一种道理有若干种说法,尤其是在不同的情境之中,政治伦理化,伦理艺术化,真理在书面之外,变得有滋有味,妙趣横生。其实,人们都在不自觉地以生活的形式扮演着哲学家的角色。经历和记忆会把一个人变得耐人寻味。韩少功的旧事重提是零碎的,即兴的,不连贯的,却无不挑逗和讥讽着现代人的单调和缺乏想象力、观察力。识字夜校的农民一边唱着《国际歌》一边抠着脚趾头,恋爱知青的红毛线衣、热水瓶、白砂糖,等等,这些寻常的物件和有些粗俗的情景暗示着纯朴的人性和幸福。生活的丰富和生动全都包含在这些被大多数人所忽略的细节之中。现在一些影视画面也在渲染一些泛滥的细节,如抹着妖艳口红的女郎手中那支雪茄烟,男女明星的矫情眼神,高级轿车的闪亮流线,白领名牌服饰的外文标识……这些重复的、被放大的细节渲染着不可抗拒的物质诱惑,是一种用心叵测的商业定格。与“乡下的事情”相比,城市的表达是实利的,豪华却又贫瘠。那是一种一览无余的无暗示的生活,赤裸裸中包含有一种让人腻味的东西。
(《暗示》,韩少功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9月版,1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