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衷心祝贺梁志学先生按照德文翻译的黑格尔《小逻辑》的出版。中国自二十世纪初,就有些学者致力于黑格尔哲学的介绍、翻译和评论。贺麟先生从英文翻译过来的《小逻辑》中译本已经流行了几十年,影响了几代人,对我国哲学界作出了重要贡献。但从德文把《小逻辑》译成中文,这还是第一次,应该说,新译本的出版具有跨世纪的意义。我觉得,我们这些搞黑格尔哲学的学者,以至整个哲学界都应该感谢译者,感谢人民出版社,也感谢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的支持。
黑格尔和黑格尔哲学的名声,像在西方一样,在中国也经过了几度沉浮。就说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吧,1976年所谓“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前,广为传播的观点是把黑格尔哲学看作马克思主义的来源之一。尽管黑格尔哲学也受到批判,但相对而言,它在西方哲学各流派中是最受到重视的,可谓幸运之至。1976年以来,哲学界由重视西方古典哲学转而注意西方现当代哲学,黑格尔哲学更多地遭到批评,其总体地位远不如从前了,但不少学者对黑格尔哲学的兴趣和研究却比以前更加深沉、更多创新。黑格尔最重要的著作《小逻辑》新译本今天出版,就是一个明证。
黑格尔名声的沉浮和黑格尔哲学影响的起伏,是和他的思想的两面性分不开的。
我们平常说黑格尔是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之集大成者,他的哲学是传统形而上学的顶峰。我们必须对“集大成”和“顶峰”这样的提法做一点具体分析。黑格尔哲学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对他以前的旧形而上学的批判,但他的批判又是在完善旧形而上学的过程中来实现的。所以作为传统形而上学之集大成和顶峰的黑格尔哲学,既是对旧形而上学的完善,又是对旧形而上学的批判。在我们谈到黑格尔哲学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时,“终结”与“完善”、“顶峰”是同义的,而这些词都蕴涵着对自己的颠覆之意。一句话,黑格尔哲学既是传统形而上学的完善,又包含传统形而上学的颠覆。这也就是为什么有的当代西方学者称黑格尔是一个两面性的人物(a Janus-faced figure
)的缘故。
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和现当代哲学,特别是和欧洲大陆人文主义哲学思潮的主要区别之一在于,前者一般都主张有超感性的、超时间的抽象概念王国,并把它奉为至高无上的哲学原则,后者则一般地都对这种传统观点持否定态度,认为哲学应该从超时间或非时间的永恒概念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哲学应该崇奉时间性的、现实的东西,也就是说,哲学应该从天上回到人世,从抽象回到现实。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始人马克思也明确反对传统形而上学,要“消灭”那种旧哲学,他强烈主张“要在现实中实现哲学”。就是说,只有在时间之内的东西才是现实的,超时间的、非时间性的东西只能是抽象的。崇奉超时间的抽象,还是崇奉时间性的现实,这是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和黑格尔死后西方现当代反传统形而上学思想(包括马克思的哲学)的分水岭。黑格尔站在这个分水岭的巅峰。
海德格尔指出:旧形而上学的核心是存在优先于时间,存在是时间的本质;破坏旧形而上学的关键在于反其道而行之,强调时间优先于存在,时间是存在的本质。黑格尔在破坏旧形而上方面虽然最终没有把旧形而上学的核心原则颠倒过来,但他的著作的大部分篇幅都是用来强调时间的重要性,强调他所崇奉的“绝对”、“绝对理念”,亦即他所认为的最高存在是与时间性、与人的认识过程和历史性不可分离的。黑格尔认为现实的事物都有时间性、历史性,时间、历史对于一切存在具有本质的意义,离开了时间、历史的存在是不可理解的。即使是哲学认识的最高目标“纯粹概念”,也必须通过漫长曲折的认识过程和历史过程才能达到。他的著名的“具体普遍”或“具体概念”的学说实际上也是讲的这个道理:普遍就是概念,但普遍不能脱离时间之内特殊的、具体的东西,普遍包含具体,这就叫做“具体普遍”,所以“普遍具体”或“具体概念”正是讲的概念与时间的联系。若就《精神现象学》一书的内容来说,黑格尔的时间与概念、与存在紧密联系的观点就更加明显了。《精神现象学》是一部描写“绝对”、“概念”自我认识的漫长历程的著作,在这部著作中几乎全部篇幅都是用来描写“绝对”、“概念”体现在时间之内(即认识和历史的时间性过程)的经历的。而且黑格尔在书的末尾部分还明确强调“绝对”、“概念”不能脱离时间性的人类历史,存在不能脱离人,真理不能脱离人的认识,或者用《精神现象学》最后一段的术语来说,绝对概念的“深处”不能脱离它的“延扩”。“延扩”就是指“绝对”、“概念”在时间中的体现。西方现当代人文主义思想家们一般都继承了黑格尔的这一基本观点,并发展成为存在与认识、世界与人交融合一的思想,强调超越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可以说,黑格尔关于最高存在与时间、与人的认识和历史紧密联系的观点,是他力图克服他以前的旧形而上学的尝试,在这方面,他可以算得上是以结束和颠覆传统形而上学为特征的现当代哲学的一个先驱。
但是黑格尔哲学存在着一个难以克服的矛盾。它一方面强调存在不能脱离人,真理不能脱离认识,概念需要通过时间内发生的漫长的人类认识过程和历史发展过程才能达到和完成,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概念”或“纯粹概念”作为精神现象学最后阶段“科学”的特定内容而言,还不会出现在时间和现实中,也就是说,在时间和现实中的现象学范围内,“概念”或“纯粹概念”尚未完成自身;而一旦“概念”或“纯粹概念”完成了自身,即达到存在与自我、主体与实体的完全同一,它就超出了时间。说精神、概念必然体现、表现在时间中,那只是就它还没有进展到、还没有把握到“纯粹概念”而言的,是就它还没有“消灭时间”、“扬弃时间”而言的。他明确说:“在概念把握住自身时,它就扬弃了它的时间形式。”时间在黑格尔看来,只是意识在尚未达到概念阶段时的一种“对自身的不满足”,这种“不满足”促使意识超出时间以达到无时间性的概念,促使现象学结束自身以进入逻辑学所讲的“纯粹概念”的王国。海德格尔明确指出了黑格尔哲学的要害:黑格尔哲学通过把哲学理解为“绝对知识”、“纯粹概念”而“表达了时间的消失”。我以为黑格尔哲学所面临的最大的、不可回避的问题是,时间性的环节与无时间性的“纯粹概念”是怎样统一起来的?或者用他自己的术语来说,具有“持久性”、“绵延性”的时间之内的东西(认识、历史)是如何一跃而成为“永恒性”的非时间性的东西(“纯粹概念”)的?无论黑格尔怎样强调这个“持久性”的历程如何漫长,这最后一跃总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就在这最后一跃是如何可能的?时间与非时间两者间的鸿沟是如何填平的?
这个问题实际上是黑格尔哲学本身的矛盾。黑格尔死后的西方现当代哲学家对黑格尔哲学的矛盾从两个不同侧面作出了两种不同的评价。有的哲学家强调黑格尔批判旧形而上学的方面,着重发挥他关于概念、存在与时间、与人的认识、历史相联系的思想,似乎认为黑格尔所谓概念超出时间的提法可以略去不计,于是黑格尔在这些哲学家心目中便成了一个传统形而上学的颠覆者。英国的J.N.Findlay和法国的Jean Hyppolite是持这类观点的著名代表。海德格尔则明确划分了他和黑格尔的界限:黑格尔哲学最终是把存在看作时间的本质,存在之“落入”时间是外在的,因而黑格尔是传统形而上学者;反之,海德格尔自己的原则却是认为时间是存在的本质,海德格尔对于离开了时间的任何存在都持否定的态度。当前,有的西方学者对海德格尔的这种评价表示了不同意见,认为在黑格尔那里,存在、概念之“落入”时间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因此,黑格尔是反传统形而上学的。
对黑格尔哲学的两面性的不同侧重,似乎直接影响着黑格尔个人名声的浮沉。强调黑格尔是传统形而上学者的人倾向于贬低他,强调他是传统形而上学的颠覆者的人倾向于推崇他。在我国哲学界似乎也存在着这两种观点和两种评价。但我觉得还是海德格尔的评价比较公允。海德格尔一方面批判黑格尔的旧形而上学,一方面却极口赞赏黑格尔的伟大。他说,现在有的人大概是由于自己无法与黑格尔的伟大相比,于是一味贬低黑格尔。我的看法是,现当代许多大哲学家尽管都靠批判黑格尔“起家”,但他们都是踩着黑格尔的肩膀起飞的,而且似乎踩得越重,就飞得越高。黑格尔哲学像一片汪洋大海,我们还发掘得远远不够,特别是它对现当代哲学的启发和开导方面,尤其有待于我们作深入的研究。我们(包括我个人在内)过去在这方面做得很不够,我们对黑格尔的研究和评价有片面性,忽视了他颠覆旧形而上学的方面。借着《小逻辑》新译本出版的东风,我们对黑格尔的研究也应该有一个新的审视和新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