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文章易写,话头难寻。卡内蒂的《群众与权力》篇幅浩大,内容庞杂,读罢不知从何谈起。只好大事化小,且先为该书中译本封面挑点错儿:作者姓名之前,标着一个“德”字,实则卡内蒂并非德国人,只是用德语写作而已。他是犹太人,生在保加利亚,曾在维也纳居住,后来流亡英国。讲这些话与写书评似乎无关,然而不然。德国人的学术论著我们读过不少,不要说康德、黑格尔了,就近举一本赖因哈德·劳特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学》,也那么框架森然。卡内蒂写《群众与权力》,思维方式却与此相去甚远。光看目录,立论好像也很周密;通读一过,就知道所追求的不是严整体系,而是刻骨感受。与之最接近者,莫过于同为犹太人而且也用德语写作的卡夫卡了。我曾把卡内蒂称为卡夫卡的直接继承者,是就《迷惘》与《诉讼》、《地洞》等的关系而言;现在读了《群众与权力》,觉得它与后者写的那些札记颇有相似之处。虽然篇幅长短有别,思维方式——更准确地说是感受方式——却是一致的,而所关心的问题其实也在同一范围之内。前几天昭阳兄从国外回来,在电话里谈起这本书,他说不如看作一部长篇散文的好,此语甚得我心。我从前读过卡内蒂的一本小品文集《耳证人》,与《群众与权力》其实正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这里说思维方式或感受方式,到底还嫌不够切实。《群众与权力》与卡夫卡笔下相仿佛的,是字里行间的那种紧张感,或者说有个潜在的语境,这几乎贯串全书始终。上来就讲:
人最畏惧的是接触不熟悉的事物。人想看清楚,触及他的是什么东西,他想辨认清楚,或者至少弄明白是哪一类东西。人总是避免接触陌生的东西,在夜晚或在黑暗中,由于出乎意料的接触而受到的惊吓一般都会上升成为一种恐惧的情绪。甚至连衣服也不足以保证人的安全,衣服很容易被撕破,被触及的人很容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甚至裸露出一无遮盖的、毫不设防的躯体。
人们在自己周围设置的种种距离,是对接触的这种畏惧心理造成的……
这种对存在于人际之间的险恶关系的深切体验,可以说先是卡夫卡,后是卡内蒂写作的主要动力。他们倍感紧张之处在此,有非比寻常的发现之处也在此。我读《群众与权力》,有如被作者领入一条又一条暗无天日的思想甬道,而且无穷无尽似的。我们或者会说此番体验未免邻乎病态,然而不如此实在难以真正达到深切程度。卡内蒂像卡夫卡一样,也是在人性的深渊里开掘的人;对他来说,人在人性的深渊里集合起来,就形成群众。这是他论述和引申这一题目——从群众一直讲到权力——的前提所在。卡内蒂有关人际关系的理解,使我们联想起他从前写的小说《迷惘》。当基恩改变了——准确说是建立了——与女管家苔莱瑟之间的关系时,他的厄运也就降临了,结果是他的世界彻底毁灭。瑞典文学院在授予卡内蒂诺贝尔奖时,曾提到此书反映了“‘群众人’在我们之中所造成的威胁”,此种威胁无疑就隐藏于人际关系之中。可以说《群众与权力》的根早就扎在《迷惘》里了。当然也可以说更早则发端于卡夫卡的《诉讼》、《地洞》等。不过卡夫卡尚且模糊感觉的东西,对于卡内蒂来说变得非常明确了。换句话说,卡夫卡是古今皆然的,卡内蒂则是二十世纪的卡夫卡;“群众与权力”毕竟还是卡内蒂特有的题目。
卡内蒂在《迷惘》中,其实已经预言了二十世纪最大悲剧之一——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大屠杀;《群众与权力》则写在这一悲剧发生之后。这使得我们无可质疑他的上述体验之真实深切。作者说,“那时候,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研究探索法西斯主义的根源,这就是《群众与权力》的意义所在。为了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是说不但作为时代现象去理解,而且从事物最深的根源及最广的分叉去理解,当时不允许自己做任何文学工作。”所述如此明确清晰,我们无须更赞一辞。只是全书临近结末处,在分析“席瑞柏案”这一偏执狂病例时,作者所加一段按语,似乎特别值得留意:“……在这方面,还没有任何人能比专制者及偏执狂更能认识到群体的重要性,到目前,我们似乎可以认为他们二者在实际上是一体的。他们所关心的群体,不是打击的对象,就是要纳入统治的范畴,这方面也同样是如出一辙。”也就是说,一方面,群众是权力得以施行的条件;另一方面,它又是施行权力的对象。这大概可以理解为作者考察“群众与权力”的结论所在。
有关“群众人”的研究并不自卡内蒂开始,此前早有勒庞所著《乌合之众》等了。二十世纪这一问题非常突出,与人类几场重大悲剧密切相关,是以《群众与权力》一类论著值得重视。不过在这本书中,作者实际上是把群众作为必然现象,而非偶然现象来看待的。他甚至不像勒庞那样着力去揭示群众心理和群众运动的种种弊害。他只是描述他所感受到的事实而已,此外所能做的无非是提醒人们留意他所讲述的一切。“总之,我们要想成功地对付权力,首先必须勇敢地面对它,并找到对付它的有效方法。”这是结尾的一句话。然而通读全书之后,我们几乎要想——也许并没有什么办法。伴随着作者那近乎痉挛的深切体验的笔触,书中隐约流露出一种“天地不仁”的冷酷无情。大概此乃事后之作的缘故,那么不啻为一部痛苦之书了。另一方面,我们常常说“群众人”,而在《群众与权力》中,“群众”实际上已经成了“人”的代名词。《迷惘》中基恩之类一度拥有自己的小小天地,置身于群众之外的个人,好像不再是作者关注的对象了。也许在他眼中,这样的人已经丧失了原来赖以生存的环境,他们无所逃乎天地之间。
(《群众与权力》,埃利亚斯·卡内蒂著,冯文光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1月版,3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