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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之与王毓铨

2003-04-07 15:54:00 来源:博览群书 王春瑜 我有话说

2002年10月27日,北京已是落叶飘零的晚秋,我接到同事也是好友王曾瑜兄的电话,匆匆赶到同仁医院冰冷的地下室告别室,向王毓铨(1910~2002)先生的遗体告别。没有鲜花簇拥,也没有官方或民间半多已成了八股调的悼词,也没有拥挤的人群;只有闻讯而来的历史所部分同事,及个别所外同行。我向毓老深深鞠了三个躬,凝视着他安详的遗容,几多苍凉,几多感慨,涌上我心头。
  
  是的,“死去原知万事空”。他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了。但是,他也曾激情过,燃烧过,辉煌过,倒霉过,悲怆过,无奈过。人呵,什么是人的一生?酸、甜、苦、辣而已。小人物、大人物、凡夫俗子、才子俊彦,概莫能外。毓老无疑是史学界的俊彦,他作为中国经济史(主要是货币史)、秦汉史(主要是秦汉经济史)、明史(主要是明代的军屯、皇庄)学界的老前辈,其学术成就,是令人瞩目的。即以《明代的军屯》为例,此书出版后,被国内外明史学者一再引用,公认为是研究明代军事史、经济史的典范之作。我的好友台湾中国近代史专家张存武兄曾告诉我,在两岸隔绝的年代,有次他去香港买到此书,过台北海关时偷偷藏在大衣袋内,然后把大衣搭在臂上作潇洒状,才“蒙混过关”,将此书送给明史学者张治安教授。治安兄如获至宝。仅此一例,也足以说明学人对毓老著作的重视了。但是,回顾毓老的一生,依然是曲折、坎坷,“世路崎岖难走马”。
  
  他在读中学时,曾参加共青团,那正是第一次大革命的燃烧岁月。随着“四·一二”政变、大革命的夭折,他又回到了书斋。他在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毕业论文是胡适指导的,给了他85分。有次毓老与我聊天,说起此事,微笑着说:“你要知道,胡适先生打分很严,85分是最高分了!”后来他去了美国,还是研究中国历史,待遇丰厚。大概是1985年,他有次和我聊天,神情庄重地说:“现在想来,真有点荒唐、可笑!一个中国学者研究中国历史,却要跑到美国去研究!”我听了不知说什么好,一时语塞。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总理发表讲话,,号召海外知识分子归国,参加新中国建设。他动心了(也许是老共青团的政治情结使然?)。他向他的老师胡适先生谈了自己的想法。胡适不以为然,说:“在美国的华人汉学家中,你的工资是最高的,大大超过了我。这样好的做学问的条件,应当珍惜。”过了些时候,他决心回国,再次去见胡适,说:“这是一个新中国啊!建设新中国要靠大家,包括我们这些海外的中国人。”胡适看他主意已定,便请他吃饭,语重心长地说:“你回国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批判我,否则你难以立足。”而今,毓老作古矣。倘若当年他听从恩师胡适先生的话,不回国,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学问,有二点是肯定无疑的:一、他将取得更丰硕的研究成果;二、他就不会中年婚变,差点坐牢,以至晚年凄惶、孤寂;更不用说,与我辈知识分子一样,“四清”、“文革”接踵而来,在扭曲、屈辱中耗费了十多年大好年华。然而,逝去的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我的“倘若”,除了感叹,还能有什么呢?
  
  毓老是大学者,也是典型的书生。他臧否人物,实话实说,使一些同道不悦。他曾说某教授研究经济史“尚未入门”,传至此老耳中,极为不快;说某先生是“萌芽专家,而实际上中国根本就没有资本主义萌芽”,使此兄升等受阻,因而结怨。他在担任明史研究室主任时,对我辈后生期望很大,要求也就很高,如要求每人读完《明实录》、读五百部明人文集,至今我未能读完《明实录》,惭愧之至,料想其他同事当与不才大同小异。侥幸的是,我在升副研、研究员时,由于毓老的宽宏,“上天言好事”,都是一路顺畅,一次通过;而有的同事,则由于毓老的直话、实话,一再受阻。“落第举子”的心情,毓老是难以体会的。有件小事,当时曾令我啼笑皆非,故至今记忆犹新:1989年初秋,我去探望毓老,他的很多看法与我一样,忧心忡忡,溢于言表。直到天渐渐黑下来,他仍留我再谈下去。并热情地说:“你就在我家便饭好了。”我连连推辞,老实说,我对其夫人(后在她坚决要求下,暮年的毓老只好与她离婚)向无好感,也从未当师母那样尊重过,岂能在这里吃饭?但毓老一本正经地说:“我先去问问她,有没有你吃的晚饭?”我闻之一愣,一会儿他从对门回来,跟我说:“她说没有你吃的晚饭。”毓老书生气到什么程度,于此不难想见。他是一个真实的人,没有半点掩饰,一丝虚伪。外界每有传言,说他瞧不起谢老?国桢?。我去历史所较晚,不知道他是否曾经低评过谢老,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有次他来研究室找我说事,提起谢老,他说:“把笔记资料引进明代经济史的研究,这是谢老的一大贡献。这是人家的成就,是必须看到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致力于研究明朝宦官,对刘瑾的评价,与他分歧很大,但他不以为忤。我与杜婉言女士合著的《明朝宦官》出版时,他请其老同学张政烺先生题写封面,一再说“玉峰(张先生的字)的字好”。并告诉我《清明上河图》上有冯保的题跋,后来我买到了此画的复制本长卷,在画末冯保的字赫然在焉,加深了对冯保文化素养的认识。
  
  去年冬,我迁居西什库大街。这里原是明代宫廷中西边由宦官掌管的十个库房。倘毓老还健在,得知我搬到这里,会不会说我研究宦官,竟搬到当年宦官的老窝里呢?呜呼,碧落黄泉,毓老何在?思之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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