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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所有世纪”的诗人

2003-05-07 11:47:00 来源:博览群书 止 庵(学者) 我有话说

诗人以两种方式与读者交流:在诗之中与在诗之外。而茨维塔耶娃由诗人和不幸的女人混合而成的不幸的女诗人的形象,则使我们更其难忘。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的生存历程——或者说是死亡历程——比一切写在纸上的诗都更接近于诗的本质。记得有朋友读了茨维塔耶娃和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的通信集,颇不屑于茨维塔耶娃的一厢情愿;然而没有比诗之于这个世界更加一厢情愿的了。诗不反映现实,也不改变现实;它增添了一点东西,而这正是现实因此有所改变之处。这里我不想就茨维塔耶娃的生平再发议论,只想谈她的诗;但是正如沃洛申在诗人刚刚步入诗坛之际所说:茨维塔耶娃不在思考,她在诗歌中生存。茨维塔耶娃的诗可以被看作是她对自己——对她来说,整个世界都在自己之中——不断发出的咒语和预言。例如:
  
  在那似乎有裂口的钢丝绳上,
  我是小小的舞蹈者。
  我是影子的影子。我
  是两个黑月亮的梦游症患者。
  ——《战争,战争》
  
  我知道!一切都焚烧殆尽!
  坟墓也不为我喜爱的一切,
  我赖以生存的一切,
  提供什么栖息之地。
  ——《我把这些诗行呈现给》

  
  诗人对自我形象的真切描绘,似乎胜过世间关于她的种种议论。这可以结合她在《关于生者的生动印象》一文中的话来理解:“诗人终有一死,而且往往先于他人而死。”命运合该如此,诗人因此而生。而当我读到“尚未写出的诗歌并不可惜!”(《莫斯科郊外的山岗一片蔚蓝》),更觉得她仿佛事先替这个世界宣读了对自己的判决。由此联想到另一位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她历尽艰辛活了下来——最伟大的诗作《安魂曲》和《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都写在茨维塔耶娃身后,感慨也就更深。然而对此诗人同样事先有所回答:“至于我——属于所有的世纪。”(《我的乡愁啊》)也许世界既容纳不下她这个人,也容纳不下她可能更好的作品——那“尚未写出的诗歌”;一切已经足够了:无论她的苦难,抑或她的成就。
  
  我们还是暂且忘记这个人的际遇而谈论她的诗罢。我承认一直是茨维塔耶娃的崇拜者,然而连我自己也诧异于在性情和志向上与被崇拜者相距何其遥远。其实无论文学还是艺术,我始终向往最接近与最远隔的一切;而踯躅其间者,我当他们是死在途中的人。至于茨维塔耶娃,“她的诗仿佛是由激情、痛苦、隐喻、音乐所汇成的雄伟的尼亚加拉瀑布。”这好像是叶甫图申科讲的,很难有比这更切实地道出我们的感受的话了。
  
  在此不妨一谈我对于诗的基本看法:诗既是一种不同寻常的体验方式,又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思维方式或语言方式,而从根本上讲,这一切都是一回事。可以换个说法:诗人是特殊的人,诗是特殊的思维方式或语言方式。这里我说“思维方式或语言方式”,并无“或此或彼”之意,只是一时难以把握究竟哪种表述更其准确,其实二者也是一回事:这一思维方式如果不诉诸语言它就不是诗,同样如果仅仅停留在语言层面它也不是诗。话说至此,很接近于古人所谓“诗有别才”,如果把“才”理解为思维之才和语言之才的话。诗相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独立的存在;我们只能走向它,它不可能来凑合我们。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也认为茨维塔耶娃比此前此后绝大多数诗人更当得起诗人这一称号。“人在世间的惟一任务是忠于自己,真正的诗人总是自己的囚犯;这种堡垒比彼得-保罗要塞还要坚固。”她这句话用来形容她的人或她的诗都是恰当的。虽然现在我们读到的是译文,好比听别人口中讲述瀑布的声音与景观,但多少还是能够体会一点儿,而这就足够让我们欣赏的了。茨维塔耶娃诗的特点,或许可以用她自己的话来形容:
  
  每一行句子中都听到:站住!
  每一个句号中都有宝藏。
  ——《两鬓染霜》

  
  即便借助译文我们也能感到,在诗人那急切、强烈甚至狂暴的诗的思维的驱赶下,她的句子追逐着句子,词汇追逐着词汇,其间有些掉了队,造成了她的诗的独特的跳跃性或片断性。茨维塔耶娃较晚的诗作这一点尤为明显,例如《我所有河流宽阔的河床》、《倾斜》、《围墙上的阿喀琉斯》、《逃亡》和《我内心的魔鬼》等,都是匪夷所思之作。茨维塔耶娃向来为寻常体验与寻常思维所无法企及。
  
  也许读她的散文和回忆录有助于我们理解她的诗。正如布罗茨基所说:“散文不过是她的诗以另一种形式的继续。”当她回首往事,无数思绪挟裹着无数细节,铺天盖地涌来。一个人站在彼岸,几乎不可能如此;除非间隔着的时间与空间都不存在,也就是说,此人并非回溯既往,她就置身于这一现实之中。而这正是茨维塔耶娃不同于他人之处。她写散文如此,写诗也是如此。茨维塔耶娃是个始终处在“当下”状态的诗人。沃洛申所谓“她在诗歌中生存”,正就此时此刻而言;而作为诗人的她,也在此时此刻写作。
  
  在我看来,这对诗人来说既是困难的,也是危险的。因为诗是当下的,而诗的艺术却往往不是当下的,它需要深思熟虑。然而杰作与仓促粗糙之作同时同地诞生,区别但在写诗的人。有的作者不免要等上一等,让自己的体验去将就自己的诗;对茨维塔耶娃来说则永远是同步的,因为她有足够的才能在当下去充分表现它,包括其间所有复杂、曲折、细微和延伸之处。激情与痛苦既为诗人所需要,又足以致其于死地,而茨维塔耶娃在写作时一概驾驭得住。所以当她说出“我是手艺人,——我懂得手艺”(《去为自己寻找一位可靠的女友》)时,乃是世界诗歌史上的一个特例。对茨维塔耶娃只能阅读,无从效仿。从另一方面讲,她的激情与痛苦也无须积淀——它们永远是最深切的,最强烈的,最成熟的;何况命运从不给她提供宽裕时间。“尚未写出的诗歌并不可惜!”她写出来则是我们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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