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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住我们的精神谱系

2003-05-07 00:00:00 来源:博览群书 王 康 我有话说

这是一份现代中国精神家族的墓志铭,中国自由主义新闻巨子们启示录式的悲剧历程,我们睽违了半个多世纪的精神谱系。
  
  像所有可以传世的著述一样,本书也是全局式退潮中一次英勇的回越,具有深广的时空视野,透露着若许重大消息,令人掩卷扼腕之际、仰首闭目之余,对中国文化“贞下起元”的庄严复兴,再抱希望。
  
  我与育仁兄同属一代,本应成为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天命所赋、继往开来一代的我们,却几乎沦为全面悖离中国常道、畸零虚无的一代。在最积极的意义上,我们作为中国历史链条的自然环节,依凭基本的文化自觉和道德责任,有望成为中国历史文化起死回生的最后一代见证者和传人。
  
  与我们的西方精神同辈相比,与战前战后西方“垮掉”、“颓废”、“嚎叫”、“分裂”的一代相比,我们的精神病痛和道德错乱更需疗救。从尼采到希特勒,从奥斯威辛、达豪到卢比卡扬、古拉格群岛,从广岛、长崎核蘑菇云到纽约世贸双子星座的噩魇,西方确实危机重重,乱像环生,三百年来辉煌全球的西方文明确实正滑向洪水——十字架——世界末日的险境危途,但那终归需由西方去面对,何况西方向来不缺少自己的异端和叛逆。
  
  尽管我们迎头撞上的二十世纪,中国精神年表已空前紊乱,引领风骚、宰制天下的是异常强悍而陌生的物化力量,尽管经历迷失、倒错、断裂,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文明浩劫之后,中国陷置于四顾苍茫、一无凭藉的精神荒原;尽管我们因为天真无知,曾经尽情践踏挞伐历经千万载、由无量数农民、诗人、工匠、歌者、樵夫、哲人、渔夫、史官、武士、高僧、禅师、隐士、大师天才、匹夫匹妇、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共同垒筑的文明圣殿整整十年之久,至今未有痛彻的忏悔,但中国文化命脉并未断绝,虽已花果飘零,却无比坚韧,数度从极其艰危的困厄,对中国发声,向未来嘱托。
  
  在我们从“荡起双桨……推开波浪”到揭发父母、批斗师长的年头,五十五万知识界人士?包括众多自由代表人物?沦为中国文化噩运的苦难先驱,继之是老舍、田汉、傅雷、田家英、潘天寿、马一浮、张志新和几乎全体中国的性灵良知,一齐跌入深渊。熊十力曾在无限寂寥的暮年作绝世哀叹:人生七十,孑然一老,小楼面壁,忽逢十祀,绝无问学之青年,后顾茫茫……即使孤苦如此,这位中国现代新儒家最富原创性的奠基人,仍然寄托宏愿于未来:吾国人今日所急需要者,思想独立,学术独立,精神独立,……游乎广天博地之间,将为世界文化开出新生命。
  
  中国现代精神先贤祠中的绝世才子和悲剧英雄陈寅恪,虽然苦难远甚两千年前的太史公,并早已深味“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这一旷古悲情,虽然他曾写下千载之后也必令人唏嘘长叹、“遗恨塞乾坤”的绝命挽联:“涕泣对牛衣,卅载都成断肠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但这位中国学术精神“百年来第一人”,仍然生死坚称: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依然生死坚信:华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后渐衰微,终必复振。此一造端于生命极地,忧患至极而转看生路,惊天地泣鬼神的苍茫悲愿,真非陈寅恪式中国文化大丈夫、大英豪,其谁能之?那充沛于霄壤六合,势将惊示来者而漾溢乎中国、大行于寰宇的大悲咒式的不朽情怀,就萌生在我们走向荒诞和虚无的岁月。
  
  中国近现代精神文化史的一个可悲现象是,从严复到康有为,从蔡元培到胡适之,从熊十力、梁漱溟到唐君毅、牟宗三,从陈独秀、李大钊到储安平、顾准,无论国学根基还是西学功夫,我们都难以望其项背;而精神父辈、祖辈和曾祖辈不忘天下的襟抱,肩挑大义的勇力,四海一家、天下大同的理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古道宏愿,更是我们失落已久、甚至从未真正体悟践履的中国天职。这是我们的悲哀,我们的变形记。
  
  我们这一代能做的,惟余“为往圣继绝学”。当今中国,终于出现重新整理“国故”、绵延历史的可能。而我们也正无可挽回地走向壮年和晚境,如果由于怯懦和懒惰,最终无力继续修复中国的精神谱系,我们将永远愧对先贤、遗笑子孙。
  
  没有任何时代、任何国度具有今日中国对于世界祸福安危的分量。历史已无情地表明,即使没有人文知识界,中国现代化的物质性成就也会让世界瞩目;同样自明的是,因为精神、思想、历史、哲学、宗教以及仁爱、善意、良知、性灵、道德、理性、勇气、人道的匮乏和缺席,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中国文化的现代复兴,不仅困厄纷至,代价极高,而且危机不浅。“9.11”恐怖悲剧中中国年轻一代?我们的精神继承人?令世界震惊、令我们失语的狂欢表演,已明白无误地表明,如果中国继续任凭这种历史虚无主义、道德虚无主义和世界虚无主义泛滥,我们当年既愚蠢又邪恶的历史纪录,将被年轻一代大大刷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那样的“浩劫”,将不过是低调的序幕和预演。
  
  上个世纪末,李慎之先生在为《北大传统与近代中国——自由主义的先声》一书所作的序言中,以罕有的乐观写道:“世界经过工业化以来百年的比较和选择,中国尤其经过了一百多年来的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试验,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证明自由主义是最好的、最具普遍性的价值。……自由主义传统在今天的复兴,一定会把一个自由的中国带入一个全球化的世界,而且为世界造福争光?”
  
  与民族主义、社会主义一样,自由主义本不是中国历史主流,但既已输入中土,并经历了血与火的劫难与历险,正如西来之佛学一样,已经融入我们的精神血脉,编进中国古老而簇新的精神谱系。中国因为缺少基督教、佛教式的天国与彼岸、涅槃与来世,所以极重人文精神的统绪,极重历史传统的谱系,中国文化以其实事求是、慎终追远和述往事、俟来者的伟大传统,维系了数千年未忘不灭的中国文化精神。
  
  育仁兄撰述此书,暗合了中国文化亟待重审再建这一宏大的事业,他以先行者的心力和勇气?“我居然成了第一个写作《中国自由主义新闻思想史》的人?”——作者后记?,为我们这一代续接中国现代辉煌而悲壮的精神传统,跨出了历史性的一步。
  
  十数年前,享有文化“昆仑”盛誉的钱钟书曾在其寓意深沉的《槐聚诗存》中,收入他在1989年惟一的诗作:
  
  阅世迁流两鬓摧,块然孤喟发群哀。
  星星未熄焚余火,寸寸难燃溺后灰。
  对症亦须知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
  不图剩长支离叟,留命桑田又一回。

  
  同样的钱钟书,在世纪之交,与当年熊十力、陈寅恪一样,寂寞而通达地撒手尘寰,留给我们的,却依然是澄明的心智和热烈的期盼:
  
  东海西海,心理攸同;
  南学北学,道术未裂。

  
  谨以钱氏此语作结,并与同代人共勉。
  
  (《自由的历险——中国自由主义新闻思想史》,张育仁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11月版,39.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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