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神秘的约会场所。在那里,你可以遇见与你意趣相投、志同道合的朋友,也许你们有机会靠得很近,中间的距离仅有零点几厘米,但是你们可能素不相识,而且没有开口交谈的机会。你们的目光始终注视着的只有架子上的书籍——这些盛开在隐秘角落的思想花朵。从来没有交流,甚至没有太多的声音,但沉默并不妨碍你相信这些与你同赴约会的人们怀有同样热切的心情、敏感的内心与矜持的表情,你们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契合。
在这个城市的隐秘花园中,你可以暂时忘却必须面对的现实,暂时离开日常生活,一个人,站在书架前面,独自面对着春暖花开。在这些的文明和思想的前面,我们会有一种新鲜的愉悦感,寻求对日常的解放,虽然这种感觉并不能持续太久,但这样的时刻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光线,因为每个人可能从中暂时忘却自己、并重新发现自己。我们是继续忍耐日常的平庸呢,还是接受这种冒险﹖
发现一个城市的隐秘部分并不在于它本身是否神秘,而在于那些街道、地名在你生活多年之后还是几近无知。一个热心的出租车司机,一次漫无目的的游荡,就完全可以将你的路标指向陌生,并有意外的捡拾。了解一座城市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南京是这样一座城市,朴实得有些呆板的大街,车来车往,穿着朴素的人们骑着自行车或挤着公交车上班下班。车里放着电台播出的流行音乐,主持人在念听众来信。刚刚是玄武湖的宁静寂寥的湖光山色,一会儿则是中央门的喧嚣拥挤的堵车时间,刚刚还是东郊素朴庄严的建筑风格,忽然眼前拔地而起的是瘦削单薄的希尔顿华厦,显得时髦又跋扈。越来越多的茶馆,红的绿的霓虹灯,懒洋洋的暧昧味道。不知名的狭窄街道涌满了法国梧桐的绿荫,住家的门紧闭着,你只能在车窗里一路与肃穆的墙壁对望,墙里面是你不了解的世界,但眼前忽然掠过卖牛肉拉面的西北面馆的小门脸儿,热腾腾的大团白色蒸汽充满了温暖,傍晚时分卖熟食的铺子里亮起了灯,肥白的盐水鸭在橱窗里被高高挂起。卖啤酒香烟的临街小铺的柜台上趴着喝啤酒的年轻人,路边的小馆子里酸菜鱼与小龙虾卖得红火。一切杂乱、琐碎、矛盾,又如此和谐,一切是那么似曾相识,却又是如此陌生。
对于一个文明社会而言,书店的存在,显然不只是缴税与就业问题,它为文化传播所提供的便利渠道、它自身个性与风格的影响力,形成了一个特别的“场”,即使仅仅具有瞬间的能量,这些不刻意的收藏,恰恰是完整梦想的家园。如同一个城市的书房、或是客厅,迎来的都是知心的读者与朋友,隐秘花园的观光客。
你要去书店吗?那些隐在城市各个角落的书店,不知该从哪里逛起。就先从大学边上的开始吧。大学与书店似乎有着某种特别的亲缘关系。背后倚着大学的围墙,这些书店似乎也更显得格外踏实、笃定。南京大学广州路校门附近聚集着几家书店,书店里往往会遇到熟人,吃完饭出来散散步的,约会等人来消磨时间的,遇到了点点头,继续各自的目光旅行。周围大多是青涩的面孔,年轻人特有的热切的目光,他们精力充沛、好奇心强,架子上大部头的理论著作也不时地拿在手里翻看。此刻你的嘴边不觉泛起了微笑。
先到“先锋”书店去看看吧。这家位于“二楼”的书店,那么多的纯文学书、艺术书、哲学书、理论书籍在半空中提供着精神呼吸着的氧气。书店也是难得的开阔,有足够的地方坐下来伸伸脚、发发呆。书店进门的地方陈列着店主私人的收藏,非卖品。音乐、沙发、茶、不定期举办的讨论会、与作者的见面会,特价书展中销售的很多都是私人藏书,有些书的封扉还有作者的题献。让人感觉似乎一不小心走入了别人的书房或是坐在了什么人的客厅里,并非是什么商业场所。几大架的“票房毒药”——诗集、戏剧类书籍偏偏是它的强项,一些贵而精美的杂志,别的地方并不容易搜得这么全,不少年轻人站在那里耐心地一页一页地翻看。
在商业经营上,先锋书店也并不逊色。图书的摆放、对新书的推荐往往做得别具匠心。摆放畅销书的展台图书更新得相当快。图书品种的选取注意到了一些相当小众的书籍。因此有一批相当忠实的顾客。收款机清脆的当当铃声不时欢快地响起。
最别致的莫过于买书赠报,赠送新出的《文汇读书周报》或是《中华读书报》,有时还会赠送书店印制的书签,虽然都是小东西,但颇有一分意外之喜。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映亮了临街的玻璃外墙,颇有点流光溢彩的味道。城市的喧嚣浮躁被放诸尘下,到处流淌着欲望的街道被隔在窗外,书店似乎瞬间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空中花园。到楼上去看看书,像是从沙漠中偶然寻到一小片绿洲。
店主钱晓华说:“我理想中的书店诗意地栖居在城市的大道上,拥有宽阔的店堂,铺满玫瑰色的地毯,竖立着别具风格的书架,还设有富有创意的茶座。书架四周全是世界艺术大师的黑白图片,人们从这些智者和导师深邃的眼中触摸他们不朽的灵魂——我渴望将大师的传世之作聚集在大厅里,好让人们逐页地阅读人类壮丽的诗篇,俯视人类生机勃勃的足迹,人们的头脑和宇宙在这里会晤,从书的一角看到了世界。”有点乌托邦的味道,但未尝不是美的。
出门向西不过10米,就有一家法律书店,门口永远贴着“新到某某考试用书”的海报。不知学法律的一年要有多少次考试,各种各样的证书对于漫游者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所以从来也没有进去过。音像店的音响永远播放着喧闹的畅销单曲,街边的小店里卖着学生们最喜欢的T恤衫和牛仔裤,这是一个青春的陈列室,仅供你参观。每天晚上这里有夜市,摊子排得紧紧的,卖些廉价的首饰、手表与日用品,倒也热热闹闹,充满了喜悦。
经过卖简餐的莎利文面包店,不妨进去逛逛“江苏高教书店”,店面很窄小,不过有四层,楼梯间里也被布置了书架,有的人正在寻找着什么书。这家与开在汉口路上的南京大学出版社书店是一家,这里的教材可能更多一些。四楼是特价书,靠墙的书架上密密匝匝插着很多四折的书,有不少好书,辽宁教育的万有文库等,店员埋头看着自己的书,和你之间隔着厚厚的书柱,有时甚至会彼此看不见,你尽可以慢慢挑选几册,薄薄的一册不过两三块钱,你并不会感受到荷包的损失。
再去哪里的书店去逛逛呢?沿着广州路到南京师范大学边上的“京版书店”吗?以北京版的学术书为主,并接受预订。有趣的是店里挂的漫画,仿丁聪笔法画的,倒有几分神似,不知是哪位的作品,是店主吗?是买书的朋友吗?门口的位置有个卖彩票的小摊子,她时常与收款的大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彩票经,是不是讨所谓的“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彩头,每次都想问问是不是有人中过大奖,但想想书的谐音是“输”,不知这算不算是个坏兆头?
还是沿着中山东路去新街口的新华书店吧。顺便逛逛一家接一家记不得名字的店铺。虽然从来不会游泳,但独自在陌生的人群中,似乎找到一种水的感觉。潜行在来往的人流之间,仿佛白日梦。新街口的新华书店挤挨挨地靠着新百、中央等大型的百货公司。这些百货公司里出售着明码标价的欲望与社会的承认,快感是那样的直接,心情是那样的物质。每个人身上都有着一种自己才知道的特别毒瘾,有的是尼古丁或者咖啡因,有的是对新衣服莫名其妙的瘾,有的则是对书本无可救药的沉迷。把它们放在一起,似乎矛盾中又有着一种和谐。
跨进书店,你会有种完全被淹没的感觉。书从四面八方涌来,相当广阔的面积,东厅、西厅、书柱、书墙、书城,站在任何一面书墙前面,你会觉得自己安静地如同一颗尘埃。你当然清楚,读任何一本书都也无法转变自己的身份,但你无法抗拒文字的诱引,一次次地从架子上把书本抽出来,领回家中。
这里应该是南京图书市场的“巨无霸”了,无论是营业面积、还是图书种类,无疑都是首屈一指的。书的类型相当全,如果选时政方面的书与教材,或是专门来找什么书,这里当然是首选。各个城市中的新华书店都会有一两个店占据黄金地段,在与商场的不断竞争中不知能据守到什么时候?书店的一层是属于畅销书的,过道或者楼梯边坐着捧着书的孩子或者青年,记笔记的圆珠笔在纸页上摩擦。二层的音像制品大多中规中矩,书架上热销书与销不动的书按类别排在一起,有时会有意外的发现。
其实有些害怕去这些大型的书店,每次都会有种晕眩、窒息的感觉。一个人被抛进书的汪洋中,有时真不知所措。我宁可信奉这种少量阅读———带着狂喜和沉静的阅读———的原则,因为生命不是一个累积的过程,而是一次又一次迸发。偶遇,也许更美好。不必带着任何成见和负累———传统的、权威的、教育的、知识的———去选择。
路边还有几家只有十几个平方的小店面,一家是“新闻书店”,专卖新闻学方面的书籍,另外一家专卖各种考试的辅导材料,夹在眼镜店、服装店之中,不留神就匆匆走过了。
下面顺着中山东路走到太平南路,可以顺便逛逛中山东路上的“教育书店”、“大学书店”和“军事书店”,并不是三家独立的书店,而是位于同一处的合营书店,在它们的附近,还有一家外文书店隔街相望。街角处有家小小的书店,“国学书店”,当然现在它只存在于你的记忆之中了。注视着这块绿地一会儿,还能回忆得起哪里摆放着字帖,哪里插着你每次都要取下来看的《管锥篇》吗?深奥的语词使你终于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把它买下来。而城市建设的快速脚步也并没有给你留下时间与这家小小的书店告个别。你是个矜持得有点害羞的顾客,虽然每次都想和老板说上几句话,可每次都是默默地拿回找头,拎着书出门。期待着下一次。没有下一次了,书店已经毫无声息地被拆除变成了绿地。城市没有留给我们太多的记忆,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没有痕迹,除了你内心深处的记忆。
沿着太平南路走,金店、首饰店分布在街道的左左右右,历史上著名的“十竹斋”出现在你的面前,这个当时引导出版风潮,印制精美图书的著名书坊(出版机构)现在变成了文物杂货铺,卖些宣纸、折扇、印石之类的东西,还卖些真真假假的古董。隔着玻璃柜台看各种商品,不觉想象几百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呢?买了两扎用“十竹斋”笺谱图案印刷的信封,信封宽大,图案传统,但没有印邮政编码,售货员反复提醒我这些信封现在是不能用的。又买了一个四孔线装宣纸印的本子,石青色的封面,贴着签条,相当古雅。想象着有一天会用毛笔写日记,倒也风雅。想想自己现在钢笔都不大用,习惯敲键盘,过段时间,恐怕字都不会写了。真是有种莫明的伤感。
再往前走就到了我最喜欢的杨公井古籍书店了。二十世纪初数十年,这里是著名的“花牌楼书店街”的发端。由此向南,当年有数十家书店,如今只剩下了古籍书店一家了。这家古籍书店的小楼很是古香古色,是当年中华书局南京分店的旧址,在门口处钉着政府编号的“老房子”的铜铭牌,营业面积相当宽阔,一楼是新书部,因为是上海书店与北京书店的特约经销商,新印古籍与画册都比较全,不时有人费力地摊开8开的画册一页一页地翻看。收款台设在木制的楼梯间一楼与二楼的拐弯处,上几步就到了二楼的特价区,木地板,靠墙的书架高大,犹如图书馆的书库。新印的图书一般是五折到六折,精装的民国时期的影印老期刊品种相当多,玻璃柜里陈列着一些标价很高的古籍。偶尔东面的展台上会有一些古旧书标价出售,拿起来翻翻,岁月已经使书页黄而脆了。
因为每周几乎都要来这里的缘故,书架上的书几乎都会主动与你打招呼,这里最怡人的还是那种懒洋洋的感觉。没有人注意地盯着你看,店员只在门口处聊着自己的天。如同一次书海之中的潜行,没有声音,动作因为水的阻力变得格外缓慢,老明信片、山水画册、杨柳青的木版画,拿在手里真是舒服,对着发呆出神是最好的了。总觉得书店里有股子味儿,说不清楚。不可能是书发出的味道,是什么呢?
古旧书店应该是完整的图书流通市场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旧”指用过的书,也就是二手书;“古”指一些珍本书,算得上“古董”的书,这个流通渠道却往往被人忽略。很多淘书人却乐此不疲,杨公井的古籍书店中的一部分经营业务涉及于此。对于大多数淘书人来说,更多的来源是一些旧书店和旧书摊。不畏辛苦者常能收获奇珍,民国版的毛边本,清末甚至明朝的手札、书版、信函等等,“淘”字见其寻觅之艰辛、见其邂逅之偶然、见其收获之喜悦,颇见真趣。
他们在寻找什么?“破落的书楼吟馆之中,也许还翻得到一些鲁迅的小楷,知堂的诗笺,胡适的少作;甚至郁达夫的残酒,林语堂的烟丝,徐志摩的围巾,梁实秋的眼镜,张爱玲的发夹”(董桥语),他们更像是文化碎片的捡拾者,为那些流落冷摊的旧书、老档案或是过去的只言片语重新寻到一处安妥的归宿。
我相信即使在将来仍有着这样一些人们,逛旧书店,并不单因为手头拮据,想以廉价买得一些需要的书。他不去新书店而踱进了旧书店,是为了访求一些新书店没有的书,寻找先进的收银机后找不到的与书店主人的温暖寒暄与亲切交流,他到旧书店里去渔猎图书,去碰机会,去物色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