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想不到的打击是最沉重的,没有预感,没有征兆,灾难说来就来了。哲人其萎,朋友们无不感到震惊、愕然,继而是深深的悲痛。慎之已经走了七天,我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我和慎之的交往是近四五年的事,初次见面都有“相见恨晚”之意,我俩同年出生(他比我年长几个月),都是在抗日烽火中投入救亡运动的,又同在丁酉年中了“阳谋”。我们都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才发表一些文字。慎之在破门而出之前就是名人了,文章一出手便有大家气象,他比我幸运的是受过完好的正规教育,厚积薄发,而我却是扫盲把我扫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堆里的,实际上只是“脱盲分子”。慎之看到我的一些文字后约我见面,谈话时他就给我出了好多作文题目,我赶快声明:我不是做学问的人,几十年来都是给别人编文章,改文字。写的文章也不过清通而已。他说清通就不简单啊,有些自命大学者的文章就是叫人看不懂。我又说:写的那些东西不过是要表明一种立场,在我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只能边做边学,请一些中青年朋友给我上课。有些文章实际上就是“集体创作”。大概慎之也理解这不是过谦之词,因此,第一次见面之后,就给我寄来了一些材料。慎之最后一次命题是詹明信上海讲话招来一场围攻,要我就此事写个评论,并且请人送来相关资料。文章发表后(载于《博览群书》2002年12期),意犹未尽,又另写了一篇杂感,但慎之已经看不到了。
慎之认为比四个现代化更重要的问题是“人的现代化”,一直为此大声疾呼,“公民教育实在是刻不容缓的事”。还说:“如果一个人真的还有下一辈子的话,那么,我的最大志愿就是能在下辈子当一辈子的中学公民教员。”他的想法得到广泛的赞同,日本朝日新闻社记者还拿着《修改宪法与公民教育》等文章去访问他。我对慎之说:“既然是刻不容缓,何必等下一辈子呢?咱们不妨现在就干起来。”他问我有什么办法,这倒把我问住了,我不过是受他的启发和激励,感到应该有所作为,哪有什么办法。回来我就找几个中青年朋友商量,请李先生来主持,完成《公民课本》这一有历史意义的大工程。大家听说李先生可以“出山”,都表示愿意效力,起草了一个“研究大纲”,还制订了一个“课题计划书”,以三年为期,第一年完成《中国历史上的公民教育》、《世界各国公民教育的比较研究》;第二年制定写作大纲,写出公民课本初稿,共12册,初中、高中各六册;第三年,定稿,推广。由几位中青年学者组成编委会,由慎之总其成。
我对公民教育的认识也随着工作的展开而加深。中国教育体制、教育内容的弊病,我是有体会的,一切指向分数、指向工具塑造,忘记了教育的宗旨应是培养具有时代精神、为社会延续、增进文明的常人,也就是具有独立自主精神与人文关怀,懂得自己的权利和义务的合格的现代公民。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现象:对儿童进行成人教育——“胸怀全球,放眼世界”;对成人进行儿童教育——“要学会说谢谢、对不起”;“不随地吐痰,上车排队”……所以,我以为“启蒙运动”不能老停留在知识分子的议论中,而应在民间扎根。如果以公民教育为切入点,面向全社会,我们就会取得全民共识,形成合力,推动文明进步。
大概是1999年8月,慎之从美国归来,询问公民教育进展情况,并且给我写了封信:“……知道先生已着手开始公民教材的准备工作,这对我是极大的安慰。如果有一天能够成立‘公民教育研究会’,那就是可以千秋万代的工作,我们这一生就可算有一个目标,也有一个归宿了(对我们这些七十以上的人言,也只能如此)。”虽然很低调,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还把许多支持者的信转给我,要我同他们联系,有的信还批上:“又是一个公民教育的积极分子!”
但是,工作却越来越难以为继了,后来种种压力迫使我们的工作陷于停顿了。
这一切似乎都在慎之的意料之中,他写信劝勉我说:“……我又想了一想,教科书固然编不出来,但是写一本《现代公民试行教程》似乎还有可能。……法国革命以前有‘百科全书派’对启群觉悟起了重大作用,中国当然主客观都无此条件,但是几万字的一本《公民教程》也许能起到‘统一思想,唤起民众’的作用(照民主国家的原理,任何人都无权‘统一思想’,《公民》正要告诉人们这一点。但是我偏偏想不出别的词儿,姑且借用,也许可以证明我中毒极深,已脱不出过去的框框了)……如果我们能编出一本公民教程来,对政府与人民,中央与地方,立法与行政,行政与司法,立法与司法的关系……都有顺应世界潮合乎文明原则的表述,我倒真想看看有什么样的英雄好汉敢来挑战。当然目前似无出版的可能,但是要有一部稿子在那,我看是随时都可以有用的。说到统一思想,我想也好乘此机会把主张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的人彼此弄清楚,也许能得到更多的朋友。”我立即回应说:百科全书不敢想,一科全书尚可行。“公民教育会”若成形,未必有人敢说“不”。开始时并不是没有想到经济实力不足以支持我们的研究,但我总认为行动起来,条件会发生变化。可是,只见人锦上添花,却不见人雪中送炭,我们虽一退再退,但从不言放弃。直到去年年终,慎之还在约人参加编写《公民课本》,可见慎之在这个问题上始终没有停止努力。恩格斯说:“顽强奋战后的失败是和轻易获得的胜利具有同样的革命意义的。”这不过一次小小的挫折,我们永远也不会接受失败。我相信慎之设计的《公民课本》或《公民试行教程》是一定能编成的。
慎之的第二个心愿是“重新启蒙”。他认为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说,五四运动是夭折了,先是救亡压倒启蒙,继而革命压倒民主,最后是稳定压倒自由。所以慎之提出:“回到五四,重新启蒙。”它的目标是明确的,就是“人的现代化”:“人的现代化才应该是被中国定为国家目标的‘现代化’的出发点与目的地”。“中国人民必须从在自卑与自大之间失去平衡的阿Q转变成为能自尊自律的现代公民”。
八十年代,王元化人等就提出“新启蒙”的主张,他们编辑的《新启蒙丛刊》,曾经产生广泛的影响。现在,“回到五四,重新启蒙”再次提了出来,应和者寥寥。我觉得必须说明新启蒙和老启蒙不同的地方,老启蒙是要破坏一个旧世界,新启蒙是要建设一个新世界。这一点不讲清楚,就会招致误解。慎之对于“重新启蒙”的贡献不只限于文化层面,而是全方位地投入社会变革,推动公民社会的形成。
回到五四,还要超越五四。慎之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写道:“还是要感谢历史的发展到二十世纪最后结束的时候,中国舞台上各种可能有的思想总算已经亮相得差不多了。今后要进行战斗,‘敌我友’的关系(还是要借用毛泽东的话)可以比较明确,再不致被拖入一场混战了。我的看法是,当面的敌人就是一个,就是在中国绵延了两千两百年的专制主义,虽然它已因自身的腐烂而日趋软化,但极权的本性未变。要救治专制主义,只有民主主义、自由主义以至个人主义,别的出路是没有的。”
慎之的第三个愿望是“把顾准的民主启蒙的思想推向更广更深”。因为“中国自由主义的思潮本来就不旺,它是在灭绝三十年之后经由顾准这点火种才又开始重燃起来的”。顾准是在看到权力发生异化,革命理想主义转变为专制主义之后,才毅然走上经验主义之路的;李慎之在“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之后,才走向自由主义。我们对“告别革命论”都不能理解,这是对过去的悔恨还是对未来的输诚?如果是过去,我们需要忏悔的可以是任何事情,惟独不是革命;如果是未来,那由不得我们。我们想告别革命,革命是不是愿意告别我们?民主是消解革命惟一的手段。如果社会矛盾没有缓解机制,那就会像恩格斯说的那样:“最小的冲突也要引起严重的革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517页)。
慎之说过,他是战战兢兢提出自由主义的。它成为一个历史事件,不在于他对自由主义的理论有什么新发展,而在于历史条件把他推到时代的潮头上。他是思想家,不是学问家。学问家看重著作等身,精雕细刻;思想家要求振聋发聩,星火燎原。一个以书斋为发祥地,一个以社会为实验场。李慎之努力为自由主义争得合法地位,在中国当代思想史上,这件事无论怎样评价都不过分。正是考虑到这些因素,我才提出要重新确认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上承前启后的新道统,其主链应是梁启超——胡适——顾准——李慎之。
顾准、李慎之对于我们有什么价值?他们讲的也许不过是常识,其社会意义远远大于它的学术贡献,其思想价值远远大于学术价值。在我看来,慎之最大的价值还不在于他的文字,而是他的行为,他的身教,他的榜样作用。喻希来曾写过,在群情激奋时,要强调知识阶层的冷静和清醒;在“万马齐喑”、“百念俱灰”的时候,要呼吁知识阶层的热忱和忠谏。知识阶层应当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求得某种平衡,把进取精神和慎重态度有机地结合起来。知识阶层能否坚持稳健、公允、平实、持久的思想路线和政治态度,而不为任何风吹浪打所动摇,是中国现代化成功的一个关键。慎之的特殊意义就在于,在知识阶层的思想再次发生动摇的时候发出了:坚持现代化导向,走世界主流文明之路,将自由民主确立为全球价值的时代的最强音。对于慎之来说,这种忠谏的对象是自己的祖国与人民。两年前我曾说过:“在九十年代高高擎起自由主义大旗,从世界思想史的角度也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在中国思想史上却具有石破天惊的意义。”历史将会证明,顾准和李慎之是中国民主化进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人物。
慎之对一些“在美国喝过洋墨水的新左派”,似乎怀有一点戒心,但对于不同意见表现出的宽容精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为一次全国性学术评奖提名,选了一本他并不喜欢的著作,他说:“不能以个人好恶为标准”。这部著作虽然落选,但他仍坚持自己没有看错,说:“它确实自成一格,虽然我不喜欢它。”连反对他的人都不能不赞赏慎之的公正。慎之的这种宽容与公正,很好地体现了自由主义的风范。
慎之是思想者,又是组织者,他是在立功之后才立言的,那些有影响的文章是他在去职后写出来的。说他的文风属于“新华体”,不如说他更接近“启超体”,议论恢宏,酣畅淋漓。慎之似乎一直保持着“新华作风”,看到他认为重要的文章,或提出重要问题,或有独到见解,都一一复印出来,以飨同好。慎之学问功底深厚,博闻强记,思想敏捷,旁征博引,信手拈来,浑然天成。在聚会时,常见他议论风生,滔滔不绝。使我感到他内心也许有一种“时间不多了”的紧迫感,他有那么多问题,那么多想法,都恨不得倾囊倒箧而出,形成文字。“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不能不使人感到遗憾。看他的晚年,依然是“满腔热血,一片赤诚”,如果不见他行走略有不便,谁也不会想到他得过轻度中风,但上楼下楼都是拄着手杖,缓缓移步,不愿别人扶持。
诚然,顾准、李慎之在中国思想史上都是过渡人物。任何一个思想开拓者,对于后人来说都是过渡人物。只有自认为掌握了终极真理的人,才会看不起过渡人物。能够让匆匆离去的慎之多少感到一些欣慰的是,后继者已经形成队伍,继续攀登思想高峰,还有浩浩荡荡更年轻的一代。“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慎之,你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