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近代史上,“激进”不仅是一个思想派别,更是一种精神气质,一种文化品格,一种大勇气,大气魄。在积重难返的文化困境和政治处境中,激进不是一种标新立异的姿态,而是一种无所选择的选择。激进是思想生命和政治生命的亢奋状态,通常人们称其为书生意气。激进者大都来自边缘,较少顾忌,有“想说就说”的自由。其实,他们的观点并非石破天惊,他们的声音也不格外刺耳,“激进”只不过是别人的命名而已。激进者所追求的是思想和真理,而非激进的外在形式。李书磊的《说什么激进》一书,对激进者的初衷和精神本质进行了反思。所谓激进不过是“他者”的一种说法而已。在《重温王韬》一文中,李书磊说:“在晚清那样封闭悖晦的环境中,一个人只要有健全的常识就足以惊世骇俗了。”思想的本质是追问和挖掘,需要敲碎坚硬的观念外壳,挣脱各种束缚。没有质疑和发问,就无法发现真理。在一个思想发生危机的时代,旧的观念层面顽固却又脆弱。思想的微小波动都会让他们感到心惊。僵固的思想模式穷尽残留的全部能量来维护自己的地位。激进者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保守者的想象和塑造。他们以正统和主流的名义推进着极端的悖谬和不合理性。他们的“激退”衬托着启蒙者的“激进”。李书磊说:“就晚清众多满汉权要的状态来说,按正常的历史分析眼光来评判变法的温和与激进是无稽的。对于他们而言,任何变法都是‘激进’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准备接受任何改变。”隐含在“激进”这一命名后面的是对话语权力的胶着,对变革的恐惧,这与边缘思想者在裂变的危机面前的兴奋形成鲜明对比。
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上的激进者大都是阶段性的,他们没有做到也不可能激进一辈子。激进思想是孤独的,他们在精神的寒夜里顽强地守护着无援的思想,进行着“一个人的战争”,他们的“价值预设”是很低的,他们所追求的只是常识,是思想的常态。新语和西学的输入不仅激活了内在的思想秩序,更重要的是,来自异域的描述衬托了长久以来的荒谬。僵硬的思想习惯也是一种话语权力,要想瓦解它,击碎它,谈何容易。揭发霸权话语的凶险,这本身就是一种觉醒。鲁迅从满纸的“仁义道德”中读出“吃人”二字,这种敏感,这种呼叫,这种庸众所未曾察觉的痛苦,就是一种“激进”。可见,激进不仅是一种思想形态,也是一种心理情势。启蒙者普遍认为传统势力的皮层太厚,不下猛药是无济于事的。但是,他们所谓的猛烈不过是一种自我幻觉。在意义危机造成的价值真空中,启蒙者常常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四处茫茫皆不见,无人响应。即使是脾气古怪、乖戾、焦虑不安的保守者也对他们视而不见。余英时在分析中国近代史的主导价值取向的时候,断定它是一个不断激进的过程。殊不知,在一个落寞的气氛中,激进只能自生自灭。激进是一种激情,激情总有消退的时候。不少激进者在骨子里还保存着旧思想旧观念,所以,告别激进之后,他们“走了一圈又回来”,甚至退得更远,叫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些遗老遗少当年居然也曾经激进过。
激进不是目的,不是终点,而是一个过程,一种方式。激进的意义在于它用打破常规的形式强调和重申了某种常识。相对虚伪,真实就是一种激进;相对高调,平和也是一种激进。现代中国启蒙主题的中断,不仅仅是由于民族救亡、阶级斗争主题的冲击,而且也在于激进先天的短暂性。激进使得启蒙者忽视了规范的确立,同时,也遮蔽了内在的精神缺失。激进主义作为多元化思想图景中的一抹油彩,虽然拥有灿烂夺目的一刻,却很难保持自己的构图。激进者所具有的诗性气质,常常使他们耽于乌托邦,从而影响了对现实的洞察,也影响了他们对自身生存的维护。陈腐的思想消解之后,缺席的权力吸引着许多梦想成为主子的奴才。激进者并不能阻挡这种利益攫取。
平庸有时并不是一种思想真相,而是一种生存策略,一种权谋,一种变色术。平庸者十分清楚充当异数的危险性。李书磊这样评价鲁迅:“鲁迅在中国二十世纪文学中更像一个异数、一个偶然、一个不知所自也没有真正回应的奇迹。”鲁迅是一个伟大的异数,因为他没有止于冲动。尖锐、刻薄是激进者的修辞,偏执一端而不计其余的弊病,他们是知道的,但是,他们顾不了那么多。一个长久沉默的民族出几个激进分子是顺理成章的。激进是催动思想创造的原动力。激进是异端的权利。奥地利作家斯蒂尔·茨威格说:“每个思想家都会遇到那样的时刻,他有些迫切的想法免不了自寻出路,一如棘刺要从化脓的手指里排出来,婴孩要从母亲的子宫里爬出来,或者胀大的果实要从果壳里爆发出来”(《异端的权利》)。没有激进,新思想的发生就是一句空话。激进者没有退路,只能做绝望中的抗争,退回去,反而走向变态和堕落。李书磊说:“鲁迅打破了我们心生的精神家园幻想,告诉我们一个从废墟到废墟的历史进程,断了我们的回归之念,指示我们在‘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精神荒原中做绝望的抗争。”
李书磊在对“文革”的“党八股”现象分析之后,强调要“结束极端回归常识”。“文革”是一种将思想剔除出去的伪激进。激进虽然客观上把语言的可能性空间拓展到最大限度,但是,激进与教条、说教、官僚主义是格格不入的。建构在空洞思想之上的激进很容易沦为一种流氓行为。“文革”中的“造反派”即是如此。激进虽然是一种急性状态,却是一种向常识的努力。刻意为之的、急功近利的激进是一种掠夺,一种透支。咄咄逼人的姿态只能堵塞思想交流、对话沟通的渠道。激进是一种思想形式,它在更多的时候是潜运行的,是出于表达思想的需要,而非单纯为激进而激进。简单化、绝对化的激进是肤浅的,也是无意义的,只能产生负面效应。激进作为一种“深刻的片面”,是一种真诚而热切的呐喊,也是一种智慧的痛苦。激进的误区是,在反对话语霸权的同时,沦为一种新的话语霸权。因为汹涌澎湃的激进常常会切断思想的对话关系。巴赫金说:“思想只有同他人别的思想发生重要的对话关系之后,才能开始自己的生活,以及才能形成、发展、寻找和更新自己的语言表现形式,衍生新的思想。”可见,激进者不仅要努力超越现实,而且还要学会平静,学会倾听,学会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