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生存的灾难:SARS,或者叫做“非典”,与2003年的春天结伴而来,降临华夏大地。如同一场黑色的风暴,从南方向北方蔓延,威胁着人们的生命,也在人们的心灵上笼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面对这场生命的浩劫,中国人奋起抗击这场人类社会所面临的重大灾难,打响了一场围剿与阻截SARS病毒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人类在自己走过的道路上,大概注定要蒙受各种各样劫难。在我们日益淡薄的记忆里,那些什么天花、霍乱、伤寒、鼠疫、血吸虫、脑膜炎、肺结核等等奇怪的病症,都正在渐渐消失,因为有些病症早已经被人类征服,那些可怕的名字已从我们的生活中淡出。可是,当我们翻开中外文学的历史,就可以发现,人类在战胜各种各样的疾病给自己造成的巨大灾难的时候,总是会用文学的笔墨,记录下人们与灾难性的疾病作斗争的艰难而又坚定、悲壮而又乐观的历史,赞颂人们团结互助、英勇顽强的精神,为人类的文明史增添了光彩的一页。
文学是现实生活的一面镜子,作家的艺术创造总是来自对现实生活的实际感受,即使是浪漫主义的或是现代主义的作品,其灵感的来源和形象的素材,也还是离不开现实生活的启示。长篇小说因为其容量大,对现实生活的描写也就更加丰富、广阔和充分。尤其是以忠实于现实的态度来描绘生活现实主义的作家,其作品提供给人们了解历史与现实的许多材料。
在外国文学中,有三部长篇小说,用不尽相同的手法,直接描写了传染性疾病带给人类的巨大灾难。重读这几部作品,能让我们产生许多联想。
《十日谈》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一部重要的作品,小说的开头写的就是1348年,一场可怕的瘟疫在欧洲肆虐,有一大段对这场灾难性疾病的生动描写:
这里的瘟疫,不像东方的瘟疫那样,病人鼻孔里一出鲜血,就必死无疑,却另有一种征兆。染病的男女,最初在鼠蹊间或是在胳肢窝下隆然肿起一个瘤来,到后来愈长愈大,就有一个小小的苹果,或是一个鸡蛋那样大小。一般人管这瘤叫“疫瘤”,不消多少时候,这死兆般的“疫瘤”就由那两个部分蔓延到人体各部分。这以后,病征又变了,病人的臂部、腿部,以至身体的其他各部分都出现了黑斑或是紫斑,有时候是稀稀疏疏的几大块,有时候又细又密;不过反正这都跟初期的毒瘤一样,是死亡的预兆。
……
这瘟病太可怕了,健康的人只要一跟病人接触,就染上了病,那情形仿佛干柴靠近烈火那样容易燃烧起来。不,情况还要严重呢,不要说走近病人,跟病人谈话,会招来致死的病症,甚至只要接触到病人穿过的衣服,摸过的东西,也立即会染上了病。真的,到后来大家你回避我,我回避你;街坊邻舍,谁都不管谁的事了,亲戚朋友几乎断绝了往来,即使难得说句话,也离得远远的……
这里所说的瘟疫,实际上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鼠疫。在人类历史上,曾经有过几次的世界性大流行,在短短的几年之间,意大利、法国、英国等国人口锐减,有的城市竟至于十室九空,几乎毁灭了欧洲总人口的1/4,最后一次的大流行约在1860年,起源于中国云南省,此后到1894年,在香港也流行过。现在,鼠疫已经有了有效的治疗方法,基本上得到了控制。但是,在十四世纪的世界性大流行的时候,确实引起了人们的恐慌,当时的欧洲人心惶惶,说大有世界末日来临之感,是一点也不算夸张的。在中世纪的神学统治下,教会借机要人们忏悔、祷告,用禁欲主义的说教攻击人文主义者个性解放的要求,形成了文艺复兴运动中的一次逆流。这时,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 1313~1375)以自己的小说《十日谈》,表达了对现实幸福的大胆追求,给禁欲主义神学以迎头痛击,受到市民群众的普遍欢迎。
《十日谈》的开头,写的就是正当瘟疫流行的时候,佛罗伦萨城里的七个年轻的妇女商量怎样逃出这个灾难的城市。恰巧这时候有三个男青从外边走进教堂,于是,他们十个人就相约,结伴到乡下去躲避一段时间。他们来到了一处美丽的地方,在那里尽情地欢乐,每人每天都要讲一个故事。从一座举目凄凉的死城,来到阳光明媚的人间乐园,具有鲜明的象征意义,意味着从中世纪的禁欲主义的森严统治下解放出来。那笼罩大地的瘟疫,既是中世纪摧残人的生命的黑死病,也指的是统治人间的教会的黑暗势力。
无独有偶,1947年,法国现代著名的存在主义文学家阿尔贝·加缪(Aibert Camus),也写作了一部长篇小说《鼠疫》。这部长篇哲理小说,写的是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阿尔及利亚的奥兰城里发生了鼠疫,人们惶惶不可终日,有的准备逃跑,有的绝望地等待着天的惩罚。城市被封闭了,城里的人一批又一批地死亡,活着的人也都醉生梦死,靠酗酒和看电影来消磨时光,企图以此来缓解在死亡威胁下的痛苦。只有医生里厄在尽自己的力量同鼠疫作斗争,想尽一切办法挽救病人的生命。等到鼠疫的威胁解除以后,里厄的妻子却又在外地病逝,让里厄再次陷入痛苦之中。但是,他也意识到,鼠疫的病菌并没有完全消灭,只不过潜伏起来了,说不上哪一天又会卷土重来,给人类重新带来灾难与死亡。
加缪用寓言的形式,以鼠疫来隐喻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法西斯统治,人们生活在法西斯的铁蹄之下,就好像生活在鼠疫肆虐的“恐怖时代”。奥兰城里鼠疫肆虐,就是二战时德国法西斯占领法国后实行暴虐统治的象征。加缪赞赏的是医生里厄在邪恶的神力面前保持镇静、老练、谦恭的态度,而里厄所抱定的生存态度就是,他只能诊断鼠疫这种疾病,而不能彻底消灭它,也不能完全治愈遭受鼠疫侵害的人们。他只能在他自己的职业范围内,对鼠疫展开能力有限却又坚持不懈的斗争,从而表达了加缪的那种存在主义的主张:“不能成为圣徒,但可以拒绝向瘟疫屈服,竭尽全力做创伤的医治者”。
加缪在这部小说中所持的主张,也有一定的消极意义。加缪说过,《鼠疫》写的是人们在荒谬的世界中是孤立无援,身不由己的。他把鼠疫的流行与消灭都归结为“天意”,人类依靠自己的力量是无法与之抗衡的。在与鼠疫的斗争中,积极行动的人都死去了,那些主张消极等待、无所作为的人反倒活了下来。他把世界看成是荒谬的,认为现实本身是不可认识的,命运是不可知的,死神是难抵抗的,都表现出了人们在传染性疾病面前的软弱无力,看不到人类通过自身的积极努力,是能够克服和战胜灾难性疾病的,就像人类能够战胜暴虐的法西斯一样。
《鼠疫》的艺术成就是举世瞩目的,全书结构严谨,人物性格鲜明,在描写不同处境中人物的心理和感情的变化时,刻画细致。小说里那些人与瘟疫作斗争时的史诗般的篇章、生离死别的动人哀歌、友谊与爱情的美丽诗篇、地中海海滨色彩奇幻的画面,都使这部作品具有强烈的艺术魅力。加缪也因此在1957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就在几年前,又一部描写传染性疾病的长篇小说问世,这就是1998年度诺贝尔奖获得者若泽·萨拉马戈(Jose Saramago 1922~)写作的《失明症漫记》。这可以说是一部寓言式的小说,用想象、怪诞和离奇荒诞的形式,来描写人类所经历的一场浩劫。它讲述的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天,在西方的一个不知名城市里,一个男子在开车经过繁忙的十字路口时突然双目失明,无法动弹,一个好心的女子主动帮助他,送他回家,可是她却成了第二个失明者。她的丈夫带她去看眼科医生,谁知道很快医生又成了第三个失明者,连正在让眼科医生看病的三个患者也无一幸免。疾病迅速蔓延开来,城市里一片混乱。于是,当局下令将所有的失明者都关进精神病院,派武装士兵把守,并全部枪杀。此时,罪恶的念头也在幸存的失明者中萌芽,口粮被偷走,妇女遭强奸。所有这一切都落入医生太太眼中,她为了照顾失明的丈夫,伪称自己也是瞎子。于是,机智的少妇,懦弱的丈夫,刚烈的妓女,狠毒的恶棍,表演出了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喜剧。《失明症漫记》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了人性中善与恶的斗争,也表现出了人类最丑陋的欲望和不可救药的脆弱。
瑞典皇家学院在向若泽·萨拉马戈颁发诺贝尔文学奖时说,本书“极大地提高了萨拉马戈的文学水准……其想象力之丰富、情节之怪诞、离奇和思想之尖锐,以一种荒唐的方式在这部引人入胜的作品中得到至高的体现。”
人类曾经遭遇过各种奇奇怪怪的病魔的袭击与侵害,然而终究征服了这些病症。在这几部人类与传染性疾病作斗争的外国长篇小说中,我们一方面看到了人类自身的坚毅、顽强、乐观、自信、友爱、互助的精神状态和美好品德,也需要认识到,人类必须要与自己的贪婪、自私、恐惧、怯懦等许多恶习进行持久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