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裸体也;“遮”,害羞也。从羞耻之心观察“裸”,或者以裸露目光看“遮”,都在习惯的感受之外。我,一个长期研究西方文化的中国人,早已习惯了一种固定的眼光,偶尔翻翻西方汉学家写的书,遭遇相反方向的注视,恍惚踏进了异域: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本该相当熟悉,可一个洋人却写出了我没有看到的东西:我桌上这本《论本质或裸体》,出版于2000年,作者是法国当代资深汉学家、巴黎第七大学教授于连(F,Jullien,以下简称J教授)。因种种限制,读过他作品的中国读者寥寥无几,所以我这里将他隆重推出:从1979年至今,J教授至少写了11本研究中国人智慧的专著,有《暗示的价值》、《内向的姿态》、《迂回与进入》(此书已由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出版,杜小真译)、《缔造道德:孟子与一个启蒙哲学家的对话》、《没有观念的智慧或哲学的另一面》、《平面之思》等等。从这些书名上可以得到什么启示呢?一言以蔽之:“裸”与“遮”的智慧。
J教授所谓“裸”,有本义与引申义两种。其本义就是裸体,一丝不挂。但他们观看“裸”的目光,不是色情的。古希腊罗马艺术中,“裸”是一种意愿,习惯性的心理动作和举止行为。人们在欣赏维纳斯和大卫的裸体雕像时,并不掺杂着猥亵:“她”与“他”,就像是两个人体模特,只是女性身体线条与男性发达的肌肉。人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了:直来直去,赤露无牵挂,什么也没隐瞒。光明正大的裸,热辣的裸,没有扭捏和暗角,不必顺着暗示去想象什么。这就很不过瘾,用一个话粗理不粗的比喻:游客们在酒吧里看脱衣舞表演,并不想直接看见结果,而是欣赏“脱”的过程,快活在“过程”中,因为那里有看不见的悬念,钩着你的欲望到下一步。这里的要害,是把“遮”掌握的恰倒好处,就像时装的道理一样,该露的露,该遮的遮,这才是性感的衣服。
这个道理又是哲学的,也就是“裸”的引申含义:优雅美丽赤裸的维纳斯,她是简单的,因为我,作为观赏者无法超越她,不可能产生多余的念头。她就是存在(者)本身,这里没有暗或者无的地位。于是,神秘性没有了。裸体留给我们简单,而不是复杂。引申开去,我们将要解释,“裸”多科学功利,而少微妙的感情和艺术“味”。裸体维纳斯之美乃在于她为美的典型(模特)或理想美(符合科学的身体线条比例等等),柏拉图称之为美的理念,亚里士多德叫它“形式”,也就是J教授这本书的名字“论本质或裸体”。裸体,鲜活的身体,生命的象征,可见的,有图像的:哲学从它的感性追溯到它的观念,倘若没有美的观念作为原型,美的质感就不可思议。
“裸”的传统,从古代希腊罗马、经过漫长的中世纪(黑暗年代贬低“性”,但没有中断“裸”),到文艺复兴和启蒙,见于绘画雕塑建筑教堂等一切有形象的艺术门类,“裸”几乎成了西方艺术的主导图像。世代沧桑,后代模仿前代,积累着道道褶皱,但透过它们,分明看出维纳斯的影子,一个裸体模特:全光着的,再也没什么可“脱”的了,再也没有什么可添加的了。没有想象力的裸的历史,不过是摹仿维纳斯的历史。用J教授的比喻:“欧洲艺术附着裸体,有如它的哲学依附于真实。裸体被当成艺术教育的组织者,有如逻辑是哲学的组织者一样。”(第23页)于是,欧洲艺术与哲学在“真”上达成共识:裸露的真理,灵统一于肉。我们将指出,在这个过程中,与人们通常的印象相反,由于“灵”或者“精神”只盯着真或裸体,并且在这个基础上叠加所谓艺术和理性的抽象,与东方“遮”的艺术传统相比,精神空间反而缩小了。
裸的目光又可以称作透过现象看本质,但是,结果可能是,本质被看到了,光怪陆离的“味”却没有了。这也是笛卡儿式沉思的过程:桌子上的蜡烛是黄色的,透着香味,靠在火炉边,蜡熔化了,见液体原形。于是,我们终于看到了裸体的蜡,但它不胜丑陋枯燥之至,像笛卡儿的形而上学一样无味。为何无“味”,因为它不会欣赏原先的蜡所穿的衣裳,一种遮蔽的效果。同样,我们也可以理解海德格尔:他在笛卡儿那样裸露而不变的“存在”(本体论的别名)一词上划叉,是想解开那些被遮盖的东西。
裸体或“存在”与“光明”在一起,没有什么要躲藏的,就无需暗示,不必展开暗的或看不见的东西。读者宽宏大量,因为我又想到脱衣舞,因为它像现象学还原一样,把快活建立在渐渐展示藏匿最深的东西。这是一个解蔽的过程,这里的“裸”不是“明”而是“暗”,因为如上所述,先裸与后裸,效果截然不同。
由此可见,在西方,裸体是本来的艺术品,有天然的合法性,它本天真,而不太似我们眼光中的肉体或色情,能引起邪念。当J教授把目光对准东方艺术时,他认为,唯有中国是真正没有裸体艺术传统的民族:印度有裸体艺术,它在历史上与希腊艺术有交往,甚至日本的神道传统也不回避裸体。在非裸这点上,中国艺术传统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是极其特殊的。换句话说,别的民族难以进入中国传统的艺术空间,它的丰富宝藏,至今和它的模样一样,被遮掩着。查遍中国的庙宇、书画、雕塑、建筑、古玩,有几丝裸的踪迹呢?就是大海捞针,见到几幅春宫画,那绝对是秘而不露的,好像大户人家的女儿长大了,母亲从箱底搜来传世的男女云雨图,与其说这是出于让女儿幸福的热情,不如说是传种接代的实用。如果说,文明是对自然的增补或遮盖,那么,至少在“非裸”的意义上,文明属于中国。而裸体之性,却出于不害羞的野蛮,为中国艺术传统所不齿。
这样的结果如何?答曰:回避直接性及其所带来的“性”福,没有能力、或者从来没想过享受现象学的所谓“事物本身”。迂回、转辗、幽境、隐语、暗示、旁敲侧击、察言观色、明虚暗实,如此等等。所有这些,见于中国人习惯的心理动作,拥抱我们的艺术、政治、人生,养成我们的智慧和内向的性格。中国人内秀而非木讷,只有长时间接触才会知道,这与西方“裸”传统的直率绝不相同。
裸体的传统又源于西方哲学一个根深蒂固的心理偏见,“裸”即验明正身,回答人或事物是什么的问题。就是说,“是”(存在)在没有觉察中变成了关于“存在”的本体论问题。在古汉语中,“是”这个词并非西方人的being,不是一个有严格逻辑作用的系词。作为补偿,汉语往往代之以表示相似性的术语,即文学中常说的赋、比、兴。于是,间接性或迂回遮盖的效果置换了直接性或裸的效果。换句话说,中国历史上的智者通常并不习惯于用“是”或者“不是”判断事物,而代之以“有”与“无”。其效果不是科学认识论的,而是美学的或艺术的。究其原因,乃在于无论赋、比、兴还是有与无,都不等同于存在,或逻辑同一性意义上的系词。
质言之,中国艺术中没有裸体传统,乃因为没有西方式的科学本体论:裸体绘画雕塑表面上是艺术,其基础却是科学:学习素描的前提是懂得人体解剖学,艺术的基础是摹仿,即逼真的效果,这个信念从柏拉图以来是根深蒂固的。这样的情形并不存在于中国传统绘画中:无论画山水花虫,还是人物,中国画很少讲究透视效果,特别在人物画中,随意夸张想突出的部分,绝没有逼真性。
西方艺术的特色在“露”出实在,中国艺术的味道却在画(话)外,意犹未尽,言不尽意,讲究所谓意境。“境”者,模糊不清也,有些类似于现象学的术语“边缘域”(horizon)。其玄妙在暗淡处,那里靠展开的想象,或名之曰“悟”,而这一切,在一览无遗的艺术中是不可能的。这也是老庄的境界: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里的“有”只是一个借口,其妙处则在其不可见,不可言者。情与景交融,即从可见的物象悟出不可见的情。离开情的景或象,只是科学中的实在,绝不是中国式的艺术。这里的可见者,就是中国艺术中所谓“形似”;不可见者,为“神似”。“神”,乃中国艺术的精神。以此观之,西洋裸体画的形似与中国艺术精神是南辕北辙的。
西方艺术常以浪漫自夸,但是,裸体并不浪漫。真的浪漫,并不是拥抱一个真实的女人,而是为她的增补物所激动:她的信物、情书、记忆中的眼神、体味、第一次约会的场景,如此等等。这一切,并没有她真实的在场,浪漫是面对“无”的感情。在“裸”与“遮”之差别的意义上,中国艺术更浪漫,它表现在中国古代无与伦比的诗歌艺术。
“遮”的艺术是害羞者的艺术,道家的哲学是害羞者的智慧,不齿于裸露或在场,怀抱琵琶半遮面。所谓玄、暗、虚、渊、谷、门、水、柔、无为、静、曲,这些老子《道德经》中的关键词恰到好处地描述了中国艺术的要害:它有女性生理和心理的基本特征,它抵制名、实、有、盈、锐、光、刚、有为、直等等功利性的字眼,与德里达坚持的反逻各斯中心论立场不谋而合。这里有雌与雄的冲突,这个比喻形象说明了中西艺术的差异:西方艺术中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