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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呻呼与悲鸣

2003-07-07 13:58:00 来源:博览群书 黄延复 我有话说

清华大学前副校长陈士骅先生的哲嗣将老先生生前在逆境中吟成的诗草数百篇汇辑成册准备出版,付梓前制副本若干,分请陈先生生前友好过目,顺便也与我一份,嘱我拜读后酌情写点“感想”之类。我因“辈分”及校属等原因,对陈先生的生平大事了解甚少,但由于我在清华园生活较久(甚至还早于陈先生一两年进清华),退休前又曾先后在校刊编辑部门和校史研究部门服务过一段时间,不免也接触或闻知到包括陈先生在内的一些校内名人的佚闻趣事之类,所以对陈先生(主要是他来清华后)的一些事,确也有片鳞只爪性的闻知。这次蒙陈氏昆仲惠顾,又有幸能提前较系统地拜读老先生生前在困境中以非凡的毅力(如右手落残苦练左手写字等等)和着眼泪(诗中有言:苦吟五十日,辛酸泣盈纸……)留下的心灵呻呼与悲鸣,读后确实也使我感慨系之。为了纪念和缅怀这位对我国工程教育和清华校事发展事业都做出贡献的老前辈,特不揣浅陋,勉述数点如下。
  
  陈先生对中国现代水利工程建设和教育事业所做出的贡献,读者可以从马大猷院士等几位老前辈和本书编辑者们的介绍中得知梗概。他在“新清华”(即经过1952年院系调整后的清华)校史上,同样也应占有重要的位置。陈先生是经过1952年的高校院系调整从j匕京大学工学院领导岗位上调人清华的。那时经过“调整”,多所大学的工科院系连同其所拥有的优秀师资一起并人清华,陈先生来后理所当然地以其文化和学术资望被选人改制后的清华行政和教学领导班子中。他是当时清华为数不多的一级教授之一,先后担任过副教务长(教务长钱伟长)、副校长(校长蒋南翔,第一副校长刘仙洲)、图书馆长等重要职务(按照清华惯例,只有威望很高的人物才有资格担任这样的职务)。另外,清华原是一所设有文、法、理、工、农五个学院的综合性大学,这是老清华能够荟聚各路名家,顺利施行“通才教育”方针,并取得卓越成就的最主要的原因。而经过“院系调整”,清华的文、理、法三学院各系科连同它所拥有的卓越师资绝大部分调往他校,留下的几乎全部都是以理工科为专长的学者和专家,这对后来学生的综合素质成长势必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当然,在无论是留下的或是调进来的老教师中,仍有一批不但本门业务水平高超、而且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的老学者,前者如刘仙洲、张子高、粱思成等先生,后者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就是陈士骅先生。虽然当时的环境不允许他们再用自己所熟悉的“通才教育”的本领去传习学生,但通过潜移默化,总会给学生以积极的影响。在我的印象中,当时在以博才多能闻名的教授中,有两位较突出的人物,一位是建筑系主任梁思成先生,另一位就是陈士骅先生。过去我就常听人说,陈先生讲课与众不同,他常常在讲课中,讲一些课本上没有的内容,而且还常扯一些看起来似与课程内容不沾边的“题外话”。对于这种教学风格,当时就有不同的评说:誉之者(这是我所了解的大多数)认为这才像一名教授讲课,——不是呆板的“照本宜科”(老一辈的教育家把这样的讲授称为“奏技者”),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开阔了受教者的思路和眼界。·最近我又问过几位当年听过陈先生课的人,他们都反映陈先生的学问广博深厚,所授内容丰富、方法生动,很容易被听者接受……。我本人没有听过陈先生讲课,但我十分赞同这一种说法。中国传统舞台上有一句老话:“功在戏外”,意思是说,一个好演员,舞台上的成功是与他戏外的功夫(道德品质、文化素养等等)分不开的。一位教授,不具备这些“戏外的功夫”,充其量只能是一个合格的“教书匠”而已……。
  
  我开始进一步了解陈先生,正是从他的诗品开始的。那是上世纪中叶的所谓“三年困难时期”,由于人们普遍“热量”(食物的代名词)不足,领导上提倡“休养生息”。有一个时期(大约是1961-1%2年间),校方为了活跃(实际上是稳定)包括陈先生在内的一层人的思想情绪,曾在一部分人士(好像主要是教授)中,组织过一种所谓“神仙会”的活动,活动方式主要是定期地或不定期地把这部分人召集在一起,“畅谈”自己的思想,还可以适当地对国内外大事“自由”发表看法和感想。为了配合活动的开展,校刊上有时就刊登些有关“神仙会”的报道。有一次,《新清华》副刊上刊登了参加“神仙会”的两位知名人物表示“向党交心”的唱和诗,一位是精通京戏艺术的陈祖东(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精擅昆曲与京剧,为“票界大王”红豆馆主嫡传弟子,国民党元老陈立夫的叔伯兄弟,“文革”中被诬蔑为“特务”,在圆明园投缳自尽)先生,另一位便是我们的陈土骅先生。说也奇怪,这些从形式到内容都实在不能说是太精彩的作品,却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当时就过目成诵,而且多少年过后还一直萦回在脑际。这次我又特地到编辑室去核对了一下,陈祖东教授的唱诗是:
  
  神仙会上作神仙,不羡清闲不慕天。
  
  只为敞开心一片,党群融洽乐无间。

  
  陈士骅先生和道:
  
  心舒神畅傲真仙,三不三①自乐尧天。
  
  毒草锄尽东风盛,纷纷化雨洒人间。

  
  我说这两首诗不能算是精彩之作,是因为它们带有明显的“逢迎”色彩。在我的印象中,这两位先生都不能算是黄万里先生所说的那种“歌德派”人物,写这种诗应该不是他们的擅长。可是现在想想,它们却给历史留下了精彩的一笔,因为人们可以从中窥视出当时高级知识分子灵魂的既扭曲又真实的一面。在当时的情势下,这两首诗的情调,都应该是发自他们的内心,因为当时的知识分子的“通性”就是很容易受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所感召。你看,又是“三不”,又是“三自”,他们很可能误认为费孝通曾说的那种“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真的再一次来到了(五十年代中“反右”前曾“来到”过—次)。他们可能真的相信,只要他们积极地接受“思想改造”(他们深知自己应该被列为改造对象),他们很快便会沐浴在“知识分子春天”明媚而温暖的阳光之中了,他们便会在融洽、无间的气氛中/Jb情舒畅地为党和人民的事业大展才华了。所以我说这两诗可能是真实的反映了他们内心的欢快。但很快,严酷的现实便健他们的“春天梦”彻底破灭了,因为他们本身,恰恰就是应该被除尽的“毒草”。所以,在不久后爆发的“大革文化命”的风浪中,他们都无一幸免地横祸加身:陈祖东被迫“自绝于人民”;陈士骅先生稍好些,但也遭受到了马大猷先生称之为的“非人待遇”。陈士骅先生不是大智大勇者,他没有睿智辨别出当时政治形势的真真假假,也没有勇气站起来为维护真理和人格尊严而做大的牺牲,只能如马大猷先生所说:“迫于暴力,只能举笔隐形抗议”。但士骅先生毕竟是聪明人,他很快便明白了所谓“思想改造”的“个中真谛”,于是在另—首题为《思想改造》的小诗中写道:味具酸咸别,人有好恶殊。清泉慕高洁,浊蛆恋秽污。天性使之然,人力岂能图。修己崇明德,同归可异途。
  
  记不得是在什么时间和场合,(肯定也是在“文革”期间,可能也是从《新清华》上)我读到了士骅先生另几首描写人物的诗,其中有关于陈毅的,有关于老舍的,皆具意味。而印象最深的是一首题目叫做《赠刘仙洲》的。比起那首“交心”诗来,这一首的意境和品味就高多了;夫子臻髦耋,人称矍铄翁。五性年年健,一心日日红。常抱翻新志,不遗著述风。皤溪闲钓罢,曷成一篑功。 感叹?惋惜?善意的挖苦?可能是兼而有之!
  
  可能就在这一时期,我听到过刘、陈“相见不相语”的故事。那期间他们二人都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据传有一天,他们二人在附小操场上散步不期而遇,两人相对欲言又止,互视一眼便默默离开。这首小诗,显然就是在这次相遇后写下的。在本诗集里,还收有士骅先生另一首怀陈祖东的诗,其中有句云:“……曲谱散巷衢,憔悴羸弱躯。相见俯首过,欲语又踌蹰”。
  
  异曲同工,读之令人潸然!
  
  陈先生的诗品,具有很高的艺术鉴赏价值——辞语酣畅,格调高雅,立意清颖,至少在我所能见到的同时期清华校园里的同类人物、同类作品中鲜有其匹者。他特别善吟“近体长诗”(即所谓“连昌体”)。本诗集“文学创作”部分所收十几首作品大都是这种体裁的作品,其中一首《芜汀曲》竟长达192句,创古今长诗长度之罕(白居易的《长恨歌》1X句,元稹的《连昌宫词》82句,王国维的《清华园词》144句,陈寅恪的《王观堂先生挽词》112句)。《芜汀曲》开始竟有16句是上下叠韵,亦古今同类作品所罕见者。总之,士骅先生的诗晶艺术风格深得古今大家——古之元白、苏辛;今之王(国维)陈(寅恪)的“真味”。使人读之赏心悦目。
  
  当然,评价诗晶,不能单纯着眼于作品的艺术成就,尤其不能单纯着眼于作品的形式和技巧方面,同等重要的是它们的“灵魂”——思想、志趣、品味、意境等等。在这方面,比起上述古今大家来,陈先生的诗毋庸讳言是稍逊一格的。这不是陈先生缺乏这方面的能力,而是如上面提到的,缺少这方面的胆量(或曰勇气)。这又是由他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决定的。古今大家们之所以能吟出万古不朽的好诗,是因为他们基本上拥有充分的创作自由,可以凭志之所向或兴之所至畅所欲咏。他们不用担心一句话说错便会招来灭顶之灾。陈先生远没有上述前人们所拥有的那种可以自由抒发情怀的环境。如本书编辑者们所说,他下决心创作,实际上是从红卫兵抄家开始的,这期间知识分子所处的险恶环境是众所周知的。这时,他虽然人格上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积郁了一肚子愤懑需要宣泄,但在当时的情势下,除非是真正的大智大勇者(事实证明,这样的大智大勇者确实是有的,只是数量有限而已),一般人是没有勇气和胆识为了卫护真理和人格而“杀身成仁”或“舍生取义”的。具体到陈先生,他只能把自己的屈辱和愤懑隐藏在心底,实在忍控不住就背地里(通过吟诗作对)婉转地宜泄一点,而且绝对不让别人知道。这可能也就是他的诗大都是写景状物,少有锋芒,而且一再告戒自己和家人“不为外人言,自遣差可取”的真正原因所在。但思想感情的流波单靠封堵(哪怕是自我封堵)是不行的,真正出现“辛酸泣盈纸”的激情震荡时,总也要“金刚怒目”一番。在这部诗集里,这样的诗虽然较少,但在第三部分(《人物》)和最后(《杂诗》)中,也屡有所见。我觉得,这样的诗才能代表陈士骅诗品的真髓。且依原编顺序摘录数首,结束本文。书愤(二首)天地一骄隼,轩昂永独飞。禄岂身干得,名因众望归。往事不堪问,新猷非所希。衷情何处诉,还庐悄掩扉。倜傥风流客,诗书旧门庭。箸筹当代重,言耸世人听。施恩非所报,引罪为逃刑。荣辱今勿论,凝睇远山膏。自嘲(二首)无过反复教思过,究竟何处曾错作。上下古今苦追求,只有无能错一个。阵阵荷香风飘过,阁阁蛙经偏又作。但得官卸此身轻,柳荫深处安闲坐。狂言秉承严庭训,清虚自育真。怀才盈八斗,挥笔扫千军。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恒雨少日出,庸犬吠狺狺。乡愿奸宄犹可恕,乡愿最难容。彼否吾常否,人从我亦从。惯作风前草,不作涧底松。运衰聚书画,时清事卿公。琳琅列满架,吉具示固穷。创新难为力,整旧易见功。玉堂迎贵客,金屋贮娇佣。世人多耳食,不烦辨虫龙。顽徒待人专为己,所恃小有才。笔快利抄袭,文捷善剪裁。无理辩若雹,一得响如雷。颈伸臂攘动,首点口舌歪。嗜痂书损脚,博物榆当槐。甲长常存垢,卷压久生灰。招之扬扬去,挥则施施来。人生随转烛,曲直费安排。
  
  注释: ①三不三自:所谓“三不”,是不扣帽子、不抓辫子、不打棍子广三自”,是自己提出问题、自已分析问题、自己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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