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纪中国作家和文化先驱中,蔡元培可能是林语堂最为敬佩的一位。在《记蔡孑民先生》中,林语堂直言:“蔡先生是我所敬爱钦佩的一个人。”在《思念蔡元培先生》中,林语堂深情地说:“蔡先生就是蔡先生。这是北大同人的共感。言下之意似乎含有无限的爱戴及尊敬,也似乎说天下没有第二个蔡先生。别人尽管可有长短处,但是对于蔡先生大家一致,再没有什么可说的。所以也没有人称他为蔡校长。做北大校长也好、中央研究院院长也好、教育部长也好,总是给人心悦诚服的。一个国家有这么一个老成人,大家总觉得兴奋一点。何以这样?因为他是蔡先生。”林语堂笔下的蔡元培,如春风化雨一般可亲,但又令人高山仰止敬爱有加。
从一般的意义上说,林语堂敬重蔡元培是可以理解的:一是因为蔡元培生于1868年,比生于1895年的林语堂长”岁,是林语堂的父执辈。二是蔡元培曾为前清进士,殿士二甲,后又高居北大校长和教育部长等要职,这不能不让林语堂推重。但是,蔡元培最让林语堂佩服的还在于他与众不同的学问人品、思想境界和胆识气概。 林语堂最早与蔡元培相识是1917年,那时他在清华大学任教,还是个22岁的小伙子,因不满于《康熙字典》的部首检字法,而写出了《汉字索引制说明》,倡导以笔画的顺序对汉字进行分类。此文在《新青年》上发表前,林语堂到北大请蔡元培为之作序。对他的请求蔡先生慨然应允,更令林语堂惊异的是,他看到蔡元培校长会客室的,玻璃架内竟陈列着炸弹和手榴弹!后来,林语堂谈到蔡元培时这样感叹说:“此人未可以外貌求之,还是个蘧伯玉吧。”第二年,林语堂又写了《分类成语辞书编纂法》,发表在《清华学报》上,也产生不少影响。不久,教育部的“国语统一筹备会”在北京成立,在38位会员中就有蔡元培和林语堂。
在五四运动中,林语堂亲眼目睹了蔡元培的风骨与胆识。凡尔赛会议将山东出卖,全国人民热血沸腾,在一次商讨对策的集会上,一些人言辞激烈而无实际行动,蔡元培的表现卓尔不群。林语堂说,当时他看到蔡元培雍容静穆地站起来,声音低微地说:“我们这样抗议,有什么用处?应该全体总辞职。”结果,当天晚上,身为校长的蔡元培就一人静悄悄地坐火车南下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蔡元培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甚至是一个有求必应的“好好先生”,哪怕是一位无名小卒让蔡先生为自己的书做序题签或举荐工作,他都不会拒绝;蔡夫人也觉得蔡元培非常好伺候,饭做焦了他亦没有怨言地吃。在林语堂看来,这只是蔡元培的外表,其实内里他是一个很有原则,又有气概的“大丈夫”。用林语堂的话说就是:“蔡先生软中带硬,外圆内方,其可不计较者他不计较,大处出人却不肯含糊。”(《记蔡孑民先生》)
1926年林语堂被厦门大学聘为文科主任和文学院教授,鲁迅等人也跟从林语堂南下。蔡元培在马叙伦的陪同下访问厦大时,得到林语堂等人的热烈欢迎。后来,因厦大派系争斗,鲁迅和林语堂先后离开,一个去了广州,一个去了武汉。途经上海时,林语堂去拜访蔡元培;并讲了自己去陈友仁外交部任职的打算。蔡元培极力劝说林语堂不要去,并给他分析了宁汉即要分裂的原因,但林语堂固执己见,继续前行。结果不出蔡元培所料,宁汉分裂,国共分道,林语堂不得不又回到上海。
蔡元培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时,聘林语堂为研究院的英文总编辑,月薪300元。实际上这是一个闲缺,没有具体繁忙的工作,而且待遇优厚,工作轻松环境优雅。林语堂因此不必整天上班,下午就可以在家中读书写作。因为与蔡先生的家同住愚园路,林语堂每日上班得以与蔡先生同车。在与蔡先生的更亲近的接触中,林语堂“更亲切认识蔡先生。果然是一位温文尔雅的长辈,说话总是低微的声音,待人总是谦和温恭,但是同时使你觉得他有临大节凛然不可犯之处。他的是非心极明。”(《想念蔡元培先生》)
1932年底,由宋庆龄和蔡元培发起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会成立,宋庆龄任主席,蔡元培任副主席,林语堂任宣传主任。有研究者称,此时的林语堂“实际上是蔡的私人秘书”,“是仅次于宋庆龄、蔡元培、杨铨的第四号‘当权派’。”(参见施建伟《林语堂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78、280页)在以后的岁月中,林语堂与蔡元培一直保持着深厚的友情。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刊出周作人五十自寿诗,为了壮大声势他向各位文化名流征集和诗,其中就有蔡元培。德高望重的蔡元培能够应征,除了对周作人的尊重,还出于对林语堂的支持与友情。而且蔡元培竟然和了三首,其中有一首是专门谈绍,兴儿时回忆的,不仅闲适从容,而且情真意切,令人回味无尽,从中也可看出蔡元培丰富的内心世界。
还有一事值得一记:伦敦举行中国名画展,组委会派人去南京和上海监督选取博物院的名画,蔡先生与林语堂也参与其事。法国汉学家伯希和自认是中国通,在巡行观览时滔滔不绝,不能自巳。为了表示自己的内行,伯希和向蔡元培说“这张宋画绢色不错”,“那张徽宗鹅无疑是真品”,以及墨色、印章如何等等。林语堂注意观察蔡元培,他不表示赞同和反对意见,只是客气地低声表示:“是的,是的。”一脸平淡冷静的样子。后来,伯希和若有所悟,闭口不言,面有惧色,大概从蔡元培的表情和举止上,他担心自己已经说错了什么,出了丑自己还不知道呢!林语堂后来在谈到蔡元培先生时,曾就伯希和一事感叹说:“这是中国人的涵养,反映外国人卖弄的一副绝妙图画。”
林语堂曾以“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自许,他的文化思想信仰也以“博取众家之长”,“融会贯通”为旨归。这种文化观念之形成当然有许多内在和外在的原因,但我认为蔡元培的影响是不可忽略的。关于这一点,林语堂在《记蔡孑民先生》一文中谈得非常清楚,他说:“谁也知道,那时的北大是全国思想革命的大本营,而北大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在蔡先生主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政策。那时的北大前进者有胡适之、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等,复古者有林琴南、辜鸿铭等,而全国思潮的潮流交错,就在北大自身反映出来。”也可以说,林语堂的“融会和谐”与蔡元培的”兼容并包”具有内在一脉相承的关系。
对于蔡元培的学问思想,许多人都给以较高的评价,但较少有人能如林语堂这样的对其推崇备至。在《记蔡孑民先生》一文中,林语堂说:“在革命元老中,我认为他比较真正认识西方思想。他书真正看,而思路通达。对西方思想有真认识是不容易的,否则班门弄斧,人云亦云而已。所以,以他的道德文章来长北大,再配没有,当然使北大发出异样的光辉。”在《想念蔡元培先生》中林语堂又说:“在他—辈中所谓有新思想新学问的人物,只有蔡先生真懂得西洋的思想和文化。”甚而至于林语堂还将蔡元培与自己一辈人比较说:“论思想精神,他也许比我们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