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细致的读书人来说,我读此书可谓是“暴殄天物”。这册风致古雅的《陈平原序跋》,被我一气呵成地裁剪开来,以求“一睹为快”。并非不知道鲁迅、周作人提倡“毛边书”的典故,但吾辈性拙,无法效前贤大雅,不能闲情逸致读书,只能惭愧无地了。当然,另一方面,或可归因于陈先生著作的“诱人”,虽然集中文章大都读过,但仍想领略配图合集之后的“另番景象”。一口气读完之后,,掩卷良久,竟是浮想联翩,难以入睡。
我想,即便是在这套丛书之中,陈先生的这本书也是很特别的,不仅是说著述风格,更是指文章编排的纸背深意。陈先生的序跋文字,虽然不多,但也非仅此一小册空间所能容纳。此中文字,都是陈氏为自己著作所写下的“前言后语”。其实,这一点,陈先生自己亦有明确的体认:“这册序跋集,不见得有多么了不起的文章价值,却必定具有生命史的意义——起码使得个人近二十年的求学经历,留下若干清晰的印记。”(小引第2页)这样一番坦白交代,再加上夏晓虹先生为其精心配上的三十幅生活照,难怪作者要以“具体而微的‘学术自传”’自喻了。其实,我如此“积极”地阅读此书,正是将之作为“陈平原近20年学术自传”来有所亲近的。所谓“以俗眼读雅书,雅书亦俗”,“以雅眼读俗书,俗书亦雅”,吾辈俗人,然此书读来却是满卷清雅之意,让人觉得神清气爽,自当归功于雅书的熏陶,看来,若求提升自家品味,读雅书当是一途,这也正应了曾文正惟读书可改变气质的说法。
陈先生谓:“虽则喜欢前贤或幽玄或平实的各式序跋,却从未想到将其作为一种独立文体来认真经营。”(小引第1页)这是自谦了,在我看来,陈先生是有某种程度的文体自觉意识的,“每书完稿,照例总会写下若干闲话”,并将其功能比拟为“原汤化原食”的吃饺子程序,固然已显端倪;而其在为“寻踪”丛书所撰《总序》中则更是“露出天机”,所谓“经营学问,经营文字,经营心境,更经营感觉与趣味”,(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寻踪丛书)一语道破自家的背后思路。而这一“隐于内而不彰于外”的文体自觉意识,纳人中国文章史的框架与当代文化背景中看,则别有深意在焉。
在我看来,今日中国文坛的散文格局里,实在是有待大家的出现。余秋雨自然是风格独特,肩扛文化大散文的领军人物,他的《文化苦旅》曾经难得的令人耳目一新,《山居笔记》也同样值得一读。但相比之下,就个人品味而言,我更喜欢夏坚勇《湮没的辉煌》,少了一股单薄文人的轻逸风格,多了一重阅历丰满的壮意豪情。洪子诚先生所敏锐发掘的“学者散文”,很有见地,但可惜语焉不详、未能展开发挥,但至少指出了陈先生为学者散文的代表。应该说,陈先生是当列入“中国现代散文谱系”中的学人,而且是独具风格、不拘一格的一家。我曾有文感慨陈先生文章似可“更上层楼”,认定其文字的流畅与深动依然,但却似乎“乏”了一股劲,遗憾其近年之作本可“大放异彩”。但读此书,却另生一种想法。隐隐感觉到,这可能与陈氏对自身的定位大有关系,不同于兼游学术与文学其间的两栖高手,陈氏从来就以严谨的学人相貌出现,以至于有人将其作为1990年代“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的代表人物,甚至有论者担心“这样古雅的,甚至略带考据癖的治学风格,是不是生命意志的弱化?”但显然作者是欲扬先抑,实际上是在肯定陈先生的长期性学术建设工作的思路。(孙郁《为学术而学术》,载祝勇主编《声音的重量》上册第440页,作家出版社,1998年)既然选择了学人本位,文章之道则当做别样看,这样说,并非不注重文章的经营,而是区别于为文学的文章。陈氏其实对这个问题有非常清醒的自觉,曾借标举章太炎的文章为“理想的论学文字”,来彰显自家的文章理想,称“不喜欢以夸夸其谈的文学笔调瞒天过海,铺排需要严格推论的学术课题;但同样讨厌或干巴枯瘦、或枝蔓横生、或生造词语、或故作深沉的论学文字。”其实一方面是切中时弊,另一方面更是自家立场的明确表达:不主张“以文代学”,却非常欣赏“学中有文”。(陈平原《学问该如何表述——以(章太炎的白话文)为中心》,载《现代中国》第2辑第16页,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这样的态度,不仅表现在他严谨有致、论述畅达的论学文字的“摇曳生姿”,同时也使得其行云流水、春风化雨的随笔写作中平生出一种“学术底气”。他这样论述自己对待散文的立场:“作为一名人文学者,我有我欣赏文章的特殊口味。不喜欢红男绿女风花雪月的‘美文’,也不喜欢剑拔弩张黑白对峙的‘杂文’,而喜欢有历史感有文化味,不太甜腻也不太油滑的‘随感”’。其背后思路是“反正也不想削尖脑袋挤进据说是神圣的‘文学殿堂’,也就不必考虑是否符合‘散文’的定义”,而“只认准此等文章‘散淡而有文化意蕴’、‘
篇幅短小且注重个人品味’。”(《(书生意气)小引》,载《陈平原序跋》第23~24页)应该说,陈先生是理性的。因为作为一个文学史家,他清醒地认识到,学者与作家的历史地位,不是本人“削尖脑袋”挤出来的,而是由其作品本身价值所决定的。所以,陈氏不但对论学之文与文章之道,都有自家的独到之见;而且在他的写作实践之中,更有较其理论远为精彩的表现。
且不说一部《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在学术史研究领域中固然博得极热烈的掌声;而对“现代散文谱系”的高见,也居然同样被论者所看中发掘(李国涛《现代散文谱系一支一读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载《中国文化报》2000年10月’31日第3版)。至于此书的文采风流,更是在学术论著中难有其匹。同样,他的随笔文字也不乏经典之作,下面这段文字是我印象极深的,略作征引,以广视听:“就像湖底的彩云一样,那么绚烂又那么脆弱,随便丢下一块小石头,一切都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未必美好的回忆。就在彩云裂开的那一瞬间,我失去了尊敬的导师,也失去了慈爱的父亲,真正体会到生离死别的悲苦。或许,没有真正遭遇爱情、没有直接面对死亡,都算不上成熟……”(第114页)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文章,没有经人阅世的深沉,没有真诚悲悯的情怀,没有遥致深远的寄托,是写不出这样的文章的。这样的文字,比起一般的风花雪月、伤春悲秋,固不可同日而语,也远胜于“文化散文”中那些故作深沉慷慨的文字。当然,这样的文章,即便在陈氏之文中也并不多见,算是难得精品,庶几可归入经典之列,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
虽然,进步总为人所期盼,创新总带来无限喜悦,但在这样一个“江山时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三四月”的日新月异的大变革年代,缺乏的或许并不是显得浮躁的“创新”意识,而更是能够体现个性风采·、论说有据、有思想、有关怀的文章人格。因为,“更上层楼”不仅需要长期的积累与灵性的闪现,也需要自我的沉潜与体验的升华,而这些,都属于不可冀望于短期之内实现的“精神三变”。所以,这本书虽是以“序跋”的前言后语形式出现,·但却给我原有的模糊印象以逐渐清晰的印证,即“自坚门户”的命题已可浮出水面。陈氏之文,足可独立风骨。不管是理论自觉,还是文章实践;都已说明此点;至于在打通“文”与“学”之间的人为壁垒,乃至沟通“学”、“文”并形成张力上,陈先生的沉默努力更值得特别关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有理由期待,作为“中国散文谱系”中人,陈氏之文在“自坚门户”之后,或能更有沉潜,更有升华,到那时候,再论“更上层楼”,或许是更为合适的话题。
(《陈平原序跋》,陈平原著,“书人文丛·序跋小系”之二,东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