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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白话宜相安

2003-09-07 13:57:00 来源:博览群书 伍立杨 我有话说

今日文章恶性欧化,文学之作,文脉日浅。种种后现代、后先锋、新文体、新译本,削足适履,履则适矣,足削为病。食洋不化,其弊日深。
  
  早在二十世纪初叶,鲁迅、胡适、陈独秀、钱玄同、吴稚晖……诸人,皆反对文言甚烈,而倡白话不遗余力。他们都既有长篇大论的专文说理,也不乏随时随地逮机会就铺展一番的驳难、讥嘲、攻讦,令醉心“国粹”的人无所遁避。其中,又有由攻辩转为可惊的诅咒者,以鲁迅为最,他的《二十四孝图》兜头一顿猛捶,拜诵之下,有不寒而栗之感。他老人家说:“我总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见《全集》二,251页)
  
  事情就是这样矛盾。因为妨碍白话者,实际就是推崇文言者。鲁迅要用三个最黑的咒文来咒对手,吴稚晖这个“中华民国的大阿斗”要把线装书仍进茅坑几十年,可是他二位,用典的妥帖入神,句式的游龙起风,文辞的滂沛,表达的准确、诙谐、深刻、有趣,以及文章的言之有物,在在都表明,其得力于文言文处多多。今日读来也就是新知旧雨了,叫人起一种特别的挂念!胡适也是开一代风气的文化大师,然纯就文章言,一味白话,一泻如注,读来也就不那么一见如“故”了。叶公超和鲁迅的文学观念,也可说是南辕北辙,二人关系更是壁垒森严,极不相能,鲁迅与学衡派的关系,尤其以认知传统价值的分歧而互为排斥。可是叶氏佩服他,悉在于鲁迅文章里面的文言气息,那种挥之不去浸润极深的与生命一体化的文章滋味。可见真正伟大的作品,必定与传统相联
  ,与历史的感觉相联。
  
  鲁迅从进化论观点断定“古文已经死掉”,这就完全出于心情的激愤,对社会黑暗面的极度厌憎,致文字大受社会运动的连累。其实即从进化论观点看,四书五经、汉赋,或者说,全上古秦汉三国魏晋六朝文到唐宋文、明清文言再到民国初期的浅显文言,这一条线上的种种变化之大、之深、之巨,实在是不停的进化呀!从民国的浅显文言陡然回跳到四书五经,稍加比较,其间的特点、风味、歧异,也就大得不可开交了。它所形成的知识系统,常是日新又新。这还不是转化、变化、进化么?当然,传承关系也一直在起着藕断丝连的作用,而最可贵的正是这种传承关系,它是血脉的贯通,生命的赓续,人为地硬生生地斩断这根脐带,而衍生成一种全新的白话文,无异于胎儿未足月,却要使之离开母体,那恐怕不是什么创造,而是一种想当然了。最后结果不外是“穷汉难养隔冬鸡”,水中捞盐,每况愈下了。
  
  陈独秀大力倡导民间文学,挥斥廊庙、山林、贵族的文学,诸位大师都是肝火旺盛,痛心疾首,企望朝发夕至式的改变社会,其心可恕。文言文作为一种工具,固然浸透了封建的质素,他们谓之毒素。然而正因为文言文是一种情感工具,它同时也就包涵着生命的活力及生命的质素在,也就有反封建的质素在,若将种种社会问题;社会矛盾、封建残酷专制统统归之于文言的存在,固然一时解忿、但随着时间推移,可知究竟不是那么回事。
  
  白话文大师们又以为用文言文来教育儿童,令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诚然。但是朋友,看看今天的白话文课本吧,那可是白得像白开水一样的纯白了,里面有什么乐趣吗?连苦趣也找不到呀!所剩只有无趣罢了。若说文言是专制社会的产物,那么“四人帮”之类的大老粗极权分子,其文言修养可以说是很差很差了,他们懂什么文言文呢?看看江青、叶群的旧诗体吧,绝似地狱变相图,比半通不通的洪秀全天王还不如嘛!实在是阎王出告示,鬼话连篇啊!然而,他们却把专制中最残酷的因素发挥到了极顶!反而,严复、林纾这些反对白话文者,文章大师,却一腔仁心,也并不反对科学。国父孙中山先生及其同盟会元老、助手,多为文章巨子,所作文章字字珠玑,不时涌动着智慧和远识的波浪,好文章结构天成,笔力惊艳。在他们那里,文言也可以和民主、科学发生血缘亲情呀!
  
  唐德刚教授曾经证明,文言文所保留的十九世纪以前人类社会的文明,超过了世界上其他所有文字保留量的总和,皇皇大哉,宏深如是。而文言的灵妙又不止此,也许更为重要的是它是中国人内心的东西。周作人解放后回忆鲁迅,言其饶于士大夫气质,此真见道之论。鲁迅作品饱经文言浸润,仿佛老酒,加药、加香。朋友!试将鲁迅作品精粹,译成也就是稀释成大白话试试看吧,必然是罗里巴嗦,清汤寡液,满篇没劲!这是为什么呢?原来,文言文正是鲁迅内心的东西啊!而内心的精神气质,怎么可以随意稀释、随意糟蹋呢!鲁迅国学基础雄厚,下笔古气郁郁,惯性使然。所以攻击文言的白话论者无论怎样的呼天抢地,垂涕以道,倡导白话,甚至弄得文化界河翻鱼跳,他们的承诺和吁求到今天也不过是一袭皇帝的新衣啊!在“四人帮”时代,欧美是“资本”,苏俄是“修正”,国粹是“封建”,所有的世界文明,都给他们扣上吓人的大帽砍削排拒,造成国人一种闭锁的心灵状态,文言不幸也在其斫斩之列。这运动的过程,我们失却了无量的文化生命,文章一概地受阉割,枯干无生机,文章传统与人生乐趣扫叶都尽。看看今日老中青,诸种不同形式的博士卖驴体文章,下笔千言,言不及义,那仅存的点滴审美期待,也就日薄西山,或者泥牛人海无消息了,反观老辈的文言、白话论战,,倒觉得国粹论者颇有一种挺身犯难、忍辱负重的心情,在历史文化的挫折中,弥见生挺,值得后人馨香礼拜;晚清时期,深于文言、利用文言的坏人也是有的,但人与物是两码事,不可以文言白话对垒来简化社会事实,来形成新的壁障。
  
  1934年秋,胡适在北大讲课,为拒政府之邀从政事,与醉心文言之学生分别以文、白二体拟电报,学生以文言:“才疏学浅,恐难胜任,不堪从命。”胡适拟为:“不干了,谢谢。”胡先生以为白话胜文言,白话五字包涵文言十二字文意在内,这真是全然不顾事实的常有理,不讲理,讲歪理。“不干了”,很生硬的三个字,如何包涵十二个字的客气话?若是对其邀请根本置之不理,岂非可得大音希声的美誉么?大师滑向偏颇,发议也就大有问题。
  
  毛泽东的文章爱用民间谚语,而古来大量谚语其实正是一种民间的文言文,其流传的久远和它千锤百炼的传神表达,正是两面一体、血肉难分的啊!文言、白话原可相安无事,人为地导其干戈相向,一以轻率,一以势利,一以无美感。不要一提文盲文;就想到某几个人的某几篇佶屈聱牙的产品,或者庙堂供案上的冷猪肉。除此以外,文言传统悠久的构筑,源远流长,刚健婀娜,灿烂千古,恰是中华民族可以自豪于世界的精神宝藏,里面更有同一时空中同一人种的血肉联系,及语言文字孕育酝酿的感情愿望,那最黑最黑的咒文,本应另有所属——老天!还是不要加诸它们头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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