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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诗比较鉴赏与译学略论

2003-10-07 14:32:00 来源:博览群书 辜正坤 我有话说

浩浩乎神州万里,五千岁苍茫。地锁铜铭甲骨,天赐河图洛书。简册遍野,蠢帛盈墟。一介书生瞠乎其无涯无际,虽毕生浸淫其中,难睹其万一。书海兴叹之余,独钟情骚歌雅韵,开卷展读,灿然照眼,必得一篇读罢,方窃喜未虚度此生!
  
  至若心飞极顶,放眼山河大地,当悟中西诗坛,各有所专。戏剧小说,我或稍让异域,诗词曲赋,谅可雄视万邦。叹百载国史,夷学东渐。华夏学人,或震栗于船坚炮利,或抱惭于科学文明。诗尊白话,文攘古风。乃共谋效颦东里,学步邯郸。张西风于海内,隳国粹于中原,使数千年盈积之珠,几毁一旦。虽情有可恕,终非长策。抱残守阙,固非进取之本;妄自菲薄,又何异引颈自戮。降及八十年代,百废俱兴,东西互补,中洋互利,举国上下,相与谋外连强秦,内修旧好,绍西学,倡传统。莘莘学子,遂复有以不知汉诗为耻者。
  
  然汉诗词曲之真妙,妙不在长篇累牍,千行万行;亦不在叙事述理,参破天机,而在其穷情写景,物我交融。苟吟一札,满口生香。断鸿惊月,恸英雄临觞扼腕之讴;残照飞红,发处子泪尽春闺之怨。梦阻高城,思接云海;剑横寥廓,气凛霜秋。柔如星空烟缕,细若柳絮游丝。崇崛如泰山绝顶,阔大如垂天之云。汹涌若沧江八月之涛,奇壮似海运吞舟之鱼。铜琶铁板,宜乎唱大江东去;红牙翠拍,适可歌柳岸秋风。小桥流水,栖鸦归燕,落英流霰,瘦马荒郊。诗如画,人如画,江山如画,无处不是画,无画不是诗。或披肝沥胆,竞一韵之奇;或呕心喋血,争一字之巧。论气骨风神,境界意趣,或可谓无汉诗则天下诗坛等同玉碎。噫!得非中华诗客独占人类诗薮之神髓乎?
  
  虽然,亦不尽然。
  
  诗有格之高下,风之纤宏,语之工拙,意之浅远。叙事抒情,中外异趣,寄志言理,东西分途。此长或彼短,此轻或彼贵。是故天下诗体,虽貌异而各逞其强。若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乐音不共声,皆快于耳。吾人不得以一管之吹,夺人所好。读诗未遍,未可遽下雌黄。
  惜乎三千岁以来,有所谓圣贤巨公,滥立诗则。左横载道之矩,右竖言志之规。使大千世界,万人唱和,竟只为教化张本立言。儒学推尊敦厚,有所谓子恶郑声之训;心学摒斥性情,有柏拉图贬诗之戒。理想国中,骚人见逐;秦皇一炬,诗化尘土。东西远隔千山万水,诗道之际遇,竟若合符契,实乃人类文化一大奇事哉。
  
  然则诗终究不宜牢笼于载道之规,羁束于言志之矩。诗分百体,功能有别。概言之,有偏重审美者,强调娱乐者,旨存教喻者,意在认知者。极而言之,尚有只任实用工具者。五功能各司其职,但亦交相为用,互补互转,互动互根。味诗者不合株守一隅,否则沦为刻舟求剑辈矣。
  
  汉诗之妙,虽不可尽语,然其兴旺发达之由,若考源溯流,亦有可说者焉。以文字论,其会意、形声,暗追造化;象形、指事,妙合自然。故汉字本身,观如图写万物,摹象状事,宛若再现。此乃曲卷类蚯蚓或蝌蚪之西文万难比附者。或曰,汉诗之优于西诗,于抒情写景似占先天文字之利,语非谬也。
  
  以地理论,赤县地处东亚,背山面水。西恃高陵深谷,东临碧海重洋;南连吴粤,怀大国小鲜之慎;北据长城,隔匈奴雪地冰沙,泱泱一大国,如纳首灵龟,防多于进,乐在农耕。明此,则知闭关锁国,势在必然。其附丽之诗,钟山川灵秀之气,合当阴柔阳刚,比照雷同。
  
  以人和论,儒佛同行,庄老并称。陆邻重千秋结盟之好,戎事崇不战而胜之兵。居白守黑,居雄守雌,守道若上善之水,尊柔若未咳之童。诗生此邦,其绵媚、典雅、纤秾、绮丽,实非异国韵坛可与比肩。
  
  自隋唐以来,厉行科举,虽雕虫小技,亦可炫华于明堂,见赏于群公。一语奇秀,得擢第登科;一篇拔萃,或喜跳龙门。历代帝王,亦多属诗中作手,王风下扇,从者甚多。禄利之门既开,爱尚之情愈笃。是以字敲句琢虽老死其技而不悔者有之;二句三年得,未吟泪先流者有之。以此吟诗,何诗不工,以此制曲,何曲不绝?
  
  然天下事理,久必生变。明末清初,欧风东渐。殆及甲午海战,举国为之震恐,炎黄子孙始信西方文明不可等闲视之;耿介拔俗之士,深以闭关锁国为忧,于是锐意改革,励精图治。中体西用,以夷制夷之论,甚嚣尘上;欧美典籍之译介,遂勃然兴起。政治、哲学、自然科学类文献,率先见纳;文学艺术之类书籍亦接踵骤至。严复、林纾等辈,推为译界魁首。比至五四期间,白话运动之火席卷中华,翻译业如遇东风,风助火势,腾烟烈焚,遍染神州。惜于诗歌翻译,或因读者寥寥,或因译而难工,成绩略嫌菲薄。然积铢累寸,合数十年译人伟力,今日终成洋洋大观。域外诸国诗歌精品,渐次得以问鼎中原。海内读者,眼界为之一开。方知异域之民,同乎天朝俗人,七情六欲俱全。或阐发义理,或摹状世事,或吟咏情性,或抒写自然,其诗艺之精妙,或有逊汉诗,终究属别开一洞天。世界诗坛可谓长天挂彩,遥跨中土泰西,竞呈双葩并放之壮丽图景。
  
  维科尝有言:“洪荒之际,初民生性皆崇高之诗人。”(参阅维科:《新科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98页)然诗心诗趣,自当有别。一人有一人之诗,一代有一代之诗,一国有一国之诗。即汉人读汉诗,亦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义理纷繁,莫衷一是。故“诗无达诂”说,时代奉为圭臬。世界诗歌,遍布五洲。其万千差别,自可以想见。读者能窥其堂奥、尽得其旨趣者,百无一二。要而言之,其难有三:语言扞格不通,格律杂陈难解,其难一也;文化背景不明,审美情趣有别,其难二也;译者水平参差,译风因人而异,其难三也。有此三难,正无怪乎意大利谚语云:“翻译者,背叛者也。”(Traduttore traditore.)虽然,亦未必无解难释惑之方。鄙意诗语有可译、不可译、半可译之分;诗意有可解、不可解、半可解之别。译者倘能兼通双语,审时度势,驰骋于规矩之内,权衡于锱铢之间,不求处处形真,但求整体神似;形有失而援神补,神有亏而图形胜,自能左右逢源,译笔生辉。解者倘能耳濡目染于外邦文物典籍,意会于似与不似之间,情寄于隔与不隔之内,自能金针巧度,妙合自然。
  
  全球东南西北,山川之伟丽,物产之丰富,人才之众多,历史之悠久,所思所想所见所触,合当催生衍发惊天动地之诗文。试览中华历代绝唱,试听西人千载遗音,半过必生投胎转世之惊,终卷必发恨未早睹之叹。炎黄子孙,西土黎民,三千岁诗、词、曲,三界三千之心魂结也。超脱在此,顿悟在此,谓予不信,读之。
  
  (《中西诗比较鉴赏与翻译理论》,辜正坤著,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7月版,4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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