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之行已过去两年多了。两年多来,我的心神常常回到南极。
在南极期间,为了宣传“全球首次人文学者南极行”活动,我写了大约30篇文章,但却没有想过要出书。不少朋友对我说,作为策划人,还是应该给活动留下一份真实的记录。前些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王磊、张小颐送了我一套他们策划的“行者悟语”丛书,我才两眼放光,下了决心并写了一批新的文章。现在想来,有了这本书,我的南极之行才算是真正结束了。
在世界上,大约300万人中才有一个去南极的机会。我做了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梦,并在各方的帮助下实现了这个梦,为这样的幸运吃多少苦受多少屈,都已不重要了。
原先我总以为,“猜”就是“蒙”,是对那只玻璃弹子究竟在别人左手或右手的判断,是一堆顽皮男生对女生捂脸的手背后究竟有没有眼泪的讨论与争执。后来才知道,只要做对哥德巴赫先生的一道猜想题的一半,就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数学家。再后来,了解了地理大发现的历史,才知道猜想原来是那么伟大的一种游戏。
你一定猜出来了,我指的是那个引发了几千年议论、几百年探险热潮的猜想:在世界的南端,一定有一块与北方大陆相对称的四周环海的南方“未知大陆”。这道猜想题,从十六世纪开始,无数人用自己一生的时光乃至生命去解读。
远在公元前二世纪,世界文明发源地之一的古希腊,地理学家们就认为,南半球存在着一块大陆。在《地球结构》一书中,米拉写道:“两个海洋……把人们已知的大陆:欧洲、亚洲和非洲,与臆测无人居住的南方大陆相分离,这块南方大陆的四周同样被海洋包围着。”后来,这块“臆测无人居住的南方大陆”,就被定名为“未知大陆”。
有趣的是,参加猜想的还有那些严谨的学者和哲学家。他们先是同意地理学家们关于南方“未知大陆”的猜想,并且用他们的方法做出了论证:既然在北半球存在着广大的陆地群,使人们有条件划分三个地球地带,那么,为了“保持平衡”,在南半球也一定存在着这样的大陆。这样的猜想一直被丰富着,传播着,撩拨着那一颗颗被各种梦想搅得无法安宁的心。但梦想也需要翅膀才能飞翔,当中国人为世界贡献了指南针,当帆船制造业和航海技术取得巨大的成就,海上远航成为可能,探索才得以开始。郑和从1405年开始的持续25年的伟大航海,哥伦布从1492年开始的持续12年发现新大陆之旅,无疑成了后来的大航海时代的前奏。而对猜想中的南方“未知大陆”的发现,是所有探险家最绚丽的梦。
1520年11月,麦哲伦率领他的探险队,发现了“篝火通明”的火地岛;1544年7月,雷切斯探险队发现了黑人居住的新几内亚;1567年2月,明达尼亚探险队在太平洋“转悠”了一年后终于发现了“有黑人村庄的奥菲尔之地”;1578年9月穿过麦哲伦海峡的弗朗西斯·德雷克被强烈的风暴南移了5°,意外地发现火地岛不是“未知大陆”的一个海角而仅仅是一个海岛;威廉·扬逊对澳大利亚的发现起了重要的作用,他的船队沿着澳大利亚海岸线一直航行到南纬14°,带动了后来关于澳大利亚的一系列发现;罗德任尔·布德斯作为半个海盗,在地理发现上几乎是个空白,但他写的《1708~1711年的环球航行》中的一个故事,启发了伟大作家丹尼尔·笛福的灵感,让世人读到了《鲁滨逊漂流记》,认识了星期五;而真正的海盗威廉·丹皮尔在地理发现上却成就斐然,1697年他完成环球航行后写的《新的环球航行记》使他一下子从海盗变成了作家;罗赫文在1722年4月基督教复活节的第一天发现了一个多山孤岛,命名为“复活节岛”;布干维尔发现了路易西亚德群岛及所罗门群岛中的两个大岛,继葡萄牙(麦哲伦)、英国(威廉·丹皮尔)之后,完成了法国的首次环球航行。
但是,这些两个多世纪间前赴后继的探险家们,始终没能真正发现和证实关于“未知大陆”的伟大猜想。1768年,詹姆斯·库克在首次太平洋科学考察中发现了新西兰;1772年,他用三年零十七天的漫长航行,完成了第一次自西向东高纬度的环球航行,并深入南极,于1774年写下了到达南纬71°10’的纪录,这个纪录保持了整整60年,而这个海域(后来被命名为阿蒙森海)离南极大陆最近的一个突出角捷尔斯敦半岛仅区区200公里,他却功亏一篑,与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现失之交臂!
别林斯高晋的全名是法捷依·法捷耶维奇·别林斯高晋,这位10岁就加入俄国海军的小水兵,后来成了著名的探险家并被授予海军上将军衔。1819年到1821年间,他指挥两只约500吨的单桅帆船,三次穿过南极圈。尽管他们没有突破库克的71°10’的南纬纪录,他们的发现仍是前所未有的:他们发现了南大西洋海底山脉,并于1821年1月22日发现了南桑威奇群岛中的彼得一世岛,29日又发现了亚历山大一世岛。
他成了第一位完成环行南极洲的探险家。
南极洲的一片广袤的海域,后来被命名为“别林斯高晋海”。
在此前后,英国的威廉·史密斯于1819年2月19日拂晓发现了南设得兰群岛,次年1月30日他与爱德华·布兰斯菲尔德一起发现了“特里尼蒂地”;1823年詹姆斯·威德尔创造了最往南的纪录74°15’,那片被命名为威德尔海;1840年威尔克斯发现了东南极洲,从而证实了南极洲是一块大陆而不是一个群岛;1841年1月29日,罗斯在180°子午线上达到了南纬78°并遇到了不可逾越的罗斯冰障,2月他准确测定了位于维多利亚地之上的南磁极,当年底创造了78°11’的最南纬纪录。此外,还有帕尔默、比斯科、迪尔维尔等探险家在南极地区作了有益的探索。
至此,两千多年前提出的“未知大陆”的猜想已被证实,南极洲的发现基本告成。
幸运的挪威探险家罗阿德·阿蒙森是第一个成功到达南极点的探险家。1910年8月9日,阿蒙森率领“费拉姆”号从挪威启航,宣布的考察目标是北极,但后来他调转船头,宣布改航南极。1911年1月2日他穿过南极圈,当月16日建立了著名的基地“费拉姆之家”。10月19日,他们五个人从基地出发,开始了伟大的极点远征。
1911年12月14日,阿蒙森和他的伙伴到达南极点,创造了人类史上的一项奇迹。
1957年1月23日,美国建立了人类在南极点上的惟一一个考察站,并命名为“阿蒙森-斯科特站”。
一个伟大的猜想,引发了两千多年的期待和持续四百年之久的百折不挠的探险活动,许多人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当南极神秘的面纱一一揭开后,还有什么梦想留给后人呢?
12日凌晨,我们匆匆赶往机场,要完成此行的最后一次飞翔。这是此行的第四个“航班”、第六次起飞。
机场不大,更像是一个军用机场。我们在这儿还要履行一个重要的手续:签第二份“生死状”。
三个多小时后,我们抵达南极乔治王岛。我第一个蹦下飞机,中国第十六次南极考察队队长吴金友迎在那儿。握手之际,我的帽子被狂风一下子刮到百米之外,落在跑道边那十多米高的冰原脚下。
我们在南极的生活就此开始。
“2000年人文学者南极行”队伍组成后,我请葛教授理一份物品清单供大家参考。半个月后教授来了一份电子邮件,写出了数十项必须携带的物品名称,其中有:
笔记本电脑及附件/数码相机及备件/普通相机/数码摄像机/数码录音机/备用转换插座/GOS全球定位仪/多功能电子手表/望远镜/微型全波段收音机/摄影包/硬面笔记本/圆珠笔、铅笔、彩色油性笔/固体文具胶/瑞士军刀/小剪刀/小文具/小礼品/名片/通讯录工具书与参考书/常用光盘/地图(沿途)/邮品(备盖邮戳用)/剃须刀及充电器/木梳或牛角梳/牙刷牙膏/夹子/绳子/保暖杯/茶叶、咖啡/小食品/自用药品/酱菜、榨菜/内衣裤/旅游鞋/拖鞋/袜子/备用眼镜/沿途服装与用品(此行经历四季)/箱子两只/明信片、信纸、信封/护照/照片/外币/人民币/其他
我们这支队伍的另一项重要装备,就是眼镜。说出来你怎么也不会相信,六个人的眼镜总数超过二十副。如果只算他们五个人,那么平均一人眼镜超过四副。其中周教授一人就有六副:一副右1400度、左1200度的眼镜;一副同样度数的备用镜;一副打电脑的,右1200度、左1000度;一副看书的,右1100度、左900度;一副太阳镜,还有一副可以夹在近视镜上的夹式太阳镜。
六个人中,只有我不近视,也只有我最没学问。我就像一个外行领导内行的壮汉,戴着一副太阳镜,领导着一支地地道道的“眼镜蛇”部队——他们在没膝深的雪地里艰难行进,左扭右晃,从远处看去,岂不是“眼镜蛇在行动”!
在人类社会,我们的危险,其实大多来自于人。人造成的生命危害,当然包括人操纵机器有意无意造成的生命危害,远在天灾之上。而在南极,来自“人”的危害是不存在的,人见了人都亲热,就像是一只狗在都市熙攘喧嚣的大道上见了另一只狗似的。
人在南极,其危险完全来自于自然环境,可以说,那的确是危机四伏的。
冰盖:南极大陆95%的面积是被冰盖覆盖着的,冰盖厚达数百米到四五千米。冰盖中处处都有巨大的冰裂缝,深的有上千米,而表面是一层新雪,谁也看不出那美丽晶莹的雪地下面藏着死亡。曾经不止一辆履带车掉下去,掉下去的车当然永远也上不来。每年也不止一个人掉下去。掉下去的人,如果事前没有严密的保护措施,只能成为几千几万年后科学家使用的人体标本。据介绍,南极每年都有考察者死于冰盖。
雪雾:南极天气变幻莫测。就是在夏季,刚才还是晴空万里,不一会可能就雪大风急。
风雪交加,会形成“乳白天气”。科学家说,那时四野皆白,但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把人放在牛奶瓶中。如果那一刻你正好在野外,你只能就地挖个雪洞蹲着等待救援,否则你可能在慌乱中踩空摔伤摔死。据介绍,因雪雾而伤亡的人,在南极考察中时有发生。某国一位考察队员曾因雪雾而迷失方向,最后摔伤冻死。当队友找到他时,发现他离考察站大本营其实只有几十米!不少科学家曾有蹲在雪洞六七天、靠吃雪维持生命的经历。
医疗:南极只有简单的药物和医疗设施,医生一般一站一位,基本是全科医生。稍大一些的病都治不了,而要送出南极医治。而最可怕的是没有飞机进出南极——在乔治王岛上,曾有连续四个月无法进出飞机的天气。
上述危险,在南极的两季都有。而冬季由于有漫长的极夜期,这样的危险还会被放大许多倍。
但我们还是比较安全的。我们是在南极最好的季节去的,极昼,能见度最好,气温最高。而且,作为国家派出的第十七次考察队,危险已被过去十六年间许多科学家和考察队员降低到最小了。我们国家在那儿建立了很好的站点,有相当健全的生活设施。作为后来者,我们如果不是擅自行动,就不会有什么危险。同时,长城站有严格规定,不允许我们独自出野外,出野外时都要由经验丰富的科学家或考察队的老队员带队。要不是我们后来私自上冰盖而且没有安全保障措施,我们可以说是没有什么危险的。
所以,我不赞成南极极其危险的说法,南极的确不是人类的禁区。但我更不赞成南极没有危险的说法。说南极没有危险的人,大多是少出野外、天气一坏就不出门的人,或是无视客观事实的人。
有一天,我们去韩国站访问后,由韩国考察站的副站长Ben-Kuan Koo(库本观)先生带着另一位队员驾汽艇送回。到长城站时,天气已有点变,我们挽留他们住下,他们也下了船,但不知怎么一转念,又决定走了。看着他们消失在海上,风浪渐大,我们都隐隐地担心起来。二十多分钟后,韩国站站长Soon-Keun CHANG(蒋舜权)先生突然通过高频电话呼叫长城站,问Koo怎么还没回去。那时海上已是狂风大作,我们一听,都紧张起来,大家全聚在餐厅里,心揪着。不到三分钟,头顶突然传来了直升机的轰鸣声。乌拉圭的直升机飞行员又通过电话问Koo走的时间和方向。看来是韩国站长向乌拉圭站求援了。赵萍通过高频电话告诉他们,说Koo已走了半小时了,是要直接返回韩国站的。话音未落,直升机已呼啸而去,顺着海面低空探索。我们就那么呆立着,心里直后悔没有强留他们住下。一位教授说,要是出了意外,我们一生都会不安。十分钟后,电话铃声又骤然响起,大家紧张万分,紧盯着赵萍。放下电话,赵萍长吁了一口气,说Koo刚上路不久,汽艇就被狂风刮得像浪尖上的一片树叶,无法驾驭,他们只好放弃返站计划,靠海岸线的帮助,赶到最近的智利站避难去了。
不久后的一天,三位外国考察队员全副武装后登上了乔治王岛的科林斯冰盖。半小时后不幸落入冰缝,幸好他们有极好的保障,直升机也瞬间到达,但尽管如此,其中两人仍然骨折、严重冻伤。
1月27日,长城站举办春节招待会,气氛热烈。但俄罗斯考察站的站长奥列格却躲在角落里,神情黯然。王站长担心招待不周,让俄语专业出身的邵滨鸿上前询问,才知道,在这一天的上午,一位美丽的英国姑娘突然心脏病发作,奥列格带着队医火速赶到,但仍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美丽的生命枯萎了。后来直升机载着专家赶到,但早已回天无力了。
我们队伍中也出了危险。一位教授几度心脏病发作,其中临回国前的一次特别严重。2月6日晚,他自己都觉得“今天恐怕是过不去了”!全站上下十分紧张,忧心如焚。林清医生几乎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就差打地铺守候了。我则一夜无眠,每一个多小时起来探视一次,听他的呼吸是否正常,并日夜随身带着救心丸,以防不测。
2月5日,我们在多次申请上冰盖未被批准后,决定“擅自行动”,背着考察站领导私自上了冰盖。由于没有站上的指导和帮助,我们只在避难所的角落里找到一条六七米长的细绳子。争执半天,大家决定由比较沉稳的何教授打头探路,相对年轻力壮的我在第二位以防不测,那条绳子的两端把我们俩的腰部绑住后,中间仅剩三四米了。这与每人间隔十米、绳子长度不少于五十米、绳子的拉力要符合国际登山运动的标准、一般要求“五人一串”的规定比起来,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了。当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出二百多米后,就在各自的脚边发现了大大小小的冰裂缝,它们发出一种幽蓝的诱人光芒。我们立即撤退。撤退到接近边缘时,我开始跑起来,不料一脚踩空,人摔了出去。大家战战兢兢地靠近一看,心全提到嗓子眼上了:我踩出的是一个不见底的冰洞。
从冰盖上下来后,周教授说:阿正,刚才要是你落下去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趴在洞口附近,用笔记下你的最后几句话,并承诺把它带给你的家人。
当天深夜,我从梦中醒来,脊背满是冷汗。
我突然悟到,最可怕的肯定不是死亡,而是死亡前的那一份绝望。
去南极前就听说,从那儿回来后,会留下一些后遗症。主要是动作迟缓,不拿钱当钱,重新认识自己的亲人尤其是配偶等等。由于我是此行的策划者,所以我听得特别多,也想得特别多。后来,我觉得自己不会有什么变化,因为思想上准备得太充分了——这也是策划人的一个通病,他们总是没完没了地想,想尽了还觉得不够,直到把头发想白了也不罢休。
但从南极回来还是有了后遗症。当自己身在其中时,并不觉得,但一旦置身事外,又觉得可笑。
第一个后遗症是关于拥抱。
谁都知道拥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但绝大多数中国人不兴这个礼。好多朋友都有和我一样的感受:很想拥抱自己的父母,告诉他们自己的感激和爱,但到见了面,却总是淡淡一笑。我们从小就缺乏自然大方地去表达感情的训练,这真是人生的缺憾。现在许多年轻的父母在弥补这样的缺憾,他们用一种更人性化的方式教育自己的孩子,同时也满足自己成长过程中不曾充分释放的情感表达。可是,传统的力量是那么强大,当孩子渐渐长成,这样的表达又不知不觉地少了。
话说回南极,整个乔治王岛八个考察站,只有中国和韩国是东方文化浸淫的国度,而韩国由于美国大兵呆的时间长,大约在中国改革开放前就看多了西方的礼节。所以,整个岛流行的是欧美礼节,其中最为基本的就是拥抱和亲吻“腮帮子”了。中国队员比较拘谨,女队员从不主动上前吻别人,男队员被“外国女同志”吻了,还会有点羞涩,然后在一旁偷着乐。但两个月下来,我们耳濡目染,都接受了这样的礼式,加上南极条件特殊,人见了人都十分兴奋,人人都被改造得有点西化了。
回国不几天,几位好朋友要为我接风。原本说好了我可以晚到一些,可是由于我见老朋友的心太切,所以到达时,只有“梁哥”在,我与他握手并拥抱他,突然发现他的回应不尽敏捷。我忽然想到,这不是南极那个国际社会了,这儿不兴拥抱。待到那几位很久不见的美丽的女记者陆续到达时,我已没有勇气行拥吻之礼了——多年来惟一的一次拥吻她们的机会,就这样“痛失”了!3月底,两位战友从南极返回北京,我们见面时,十分热烈地握手,不一会儿,可爱的小博士周小妹幽幽地叹到:咳,现在也不拥抱了!说得我们这几个大男人惭愧不已——只是已无法挽回了。
第二个后遗症,是对青菜水果的无法控制的“贪婪”。
在长城站,最苦就是没有青菜水果。这让我们十分难以适应。尽管大家都带了各种维生素片,但还是在不同程度上患了口角溃疡。有一天站上分了两个小小的猕猴桃,著名哲学家周教授吃了一个,另一个就小心地带回屋子,要在另一天享用。不但绿色的食物罕见,就连绿色的视觉享受也没有。当2月8日我们离开南极回到人类社会时,第一件大快朵颐的事,就是看到成片的绿树,我们在车上惊呼一片,纷纷把头伸出车窗,大饱眼福。当我们在布谊诺斯艾利斯林先生家放开手脚吃青菜时,那种满足真是无以言表。回到北京的第一顿饭,是与我的太太及两位挚友——磊哥、颖明一起吃的,我几乎包揽了所有的青菜,连垫在主菜下的生菜叶,也被我一片不落地一扫而光。这样的格局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至今,我还不能容忍对绿色食品的浪费。3月底,我又多次给杨东
平先生打电话,强烈要求参加“自然之友”的自费植树活动。绿色本是我自幼生长的环境,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视绿色为生命之源。
第三个后遗症,就是在所有快乐的时光里,会猛然想起南极的岁月,想起南极的艰苦与寂寞,想起还在那儿坚守岗位的战友们,而且每次想起心中就有泪,无法抑制。4月5日,我改定了一篇《我的战友》,写完之际,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泪水再一次无声地滑落——不是我太多情太脆弱,只因为我经历了那一切,我对他们无法不牵肠挂肚。对于我来说,那儿的战友已不是一个个个体,而是一个群落,一种象征,一种令我感动的精神。陈立奇先生说,这就是“南极情结”。
拥有这样的情结,是一生的幸运。
第四个后遗症,就是淡薄了以往重视的许多生活内容。我觉得,从今往后,一切打击都不能伤到我的内心,一切无聊的谣言都不能让我激愤,一切名利都不会让我得意忘形,一切纠葛都不会让我觉得无法释怀,一切靠权力支撑的权威都会让我觉得可笑,一切缺乏公益心的人都不会得到我的尊重。我更加坚定我过去十多年所坚持的东西:相信善,相信美,相信爱,相信善恶有报,相信正义终究会战胜邪恶,相信每一个追求的过程都是美丽的,相信一切善良都是美好的,相信发自内心的真诚终是会打动人的,相信自然是不可战胜的,相信天道有衡,相信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相信一切努力终将获得回报,相信很多东西比金钱重要。
南极之行已经结束了,可我心中的南极之行却永远没有结束。我永远行走在南极的冰天雪地中,行走在由企鹅、海豹及鸥鸟们构成的世界里。那个没有名利纷争的世界,永远是我的梦中向往之地。
所以,我愿意永远患着“南极后遗症”。
(《企鹅的请柬——全球首次人文学家南极行》,阿正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9月版,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