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0月至2002年10月这一年间,我和我的老师兼大哥兼搭档黑明一同走进少林、亲近少林,共同完成了图文集《寂寞喧嚣——我与少林的故事》。
在少林寺的许多个日日夜夜,我们感受到了太多过去所未曾体验到的生命触动,甚至忘记了是为合作一本书而去的。
走进少林,按佛家的说法,万事皆有缘起。我们想到要走进少林,自然也难逃一个“缘”字。
第一次见到永信大师,是在2000年6月的北京,职工之家。那天中午,职工之家的大堂,一个身体有些微胖的和尚被几个记者围着,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有人说了一句,“这就是少林寺的方丈!”立刻又围上来几个扛摄像机的人。
这有些出人意料,印象中方丈大和尚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可是眼下的方丈看上去不过三十几岁。怀着极大的好奇,晚上便去他住的房间找他,想好好聊聊,可是他有约在先,便不好继续打扰,只简单聊了几句,了解到他1981年就去了少林寺,而且,在1987年就开始担任少林寺的住持了。匆匆和大师交换了名片,临别,大师说,有时间欢迎去少林寺。
只当是一句客套,之后一年也没有联系过。2001年10月,我们决定探访少林出家人的生存状况时,拨通了大师的电话,原本心中没有多少底,可大师在电话那头轻轻说了两个字:来吧。
少林寺方丈室,永信大师正坐在桌前用笔记本电脑浏览着互联网。他的身边围了几个小和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论着什么。引我们进来的小和尚正要通报,大师已然站了起来,冲我们双手合十,我们赶紧“入乡随俗”地还礼。
接下来的交谈中,我们提出要对少林寺的僧众进行一个全方位的采访,并记录成书。方丈淡淡地笑笑,说,二位先不要忙着采访,既然来到了少林寺,不妨先四处走走。
对于方丈不置可否的回答,我们显得有些束手无策。只好在方丈爱徒延江的带领下四处观光。第二天,我们再次上山,方丈已然外出。听人说,这次是去外面开会,可能要一周之后才回来。而我们,按照计划,一周之后就要离开河南了。岂不是……
我们只好硬着头皮接触那些身穿僧服的陌生人。
少林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为了便于采访,我们住进了山上的禅房。按佛家的说法,这叫做“挂单”。“是不是所有云游的僧人都可以在这里挂单呢?”“那可不一定,要是再来上几十个和尚,我们的挂单房怕也容不下呢。所谓‘朝里有人好做官,庙里有人好挂单’,你们能够在此挂单,还不因为你们是方丈的朋友?”一个小和尚的回答让人在会心一笑中亲近了这个想象中神秘的庙宇。
或许正是这次玩笑一样的交谈,让我们寻到了一种接触他们的最佳状态。不是猎奇,也不是放任僧众完全放开来谈,因为,前者得到的不会是真实的生活,而后者易入讲经说法的狭窄之路。要想了解他们的生活,一定要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而要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就需要和他们一起生活。是的,生活,而不是采访。于是,我们开始试着和他们成为朋友,吃住在一起,寓采访于无形。这样,在记录僧人生活的时候,就有了两个佛门外汉的影子。就像纪录片中的旁白,我们几乎不含什么主观色彩地记录下这些僧人的寂静与欢乐。于是,那些让人满怀疑问的地方也在我们五赴少林之后有了些称不上答案的答案——
在这个古老的深山中的庙宇中,主人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两派,大致可以称之为文僧与武僧。这是与我们最初的预想有出入的地方,因为太多的影视文学作品告诉我们,少林寺的和尚个个都是武林高手。而事实上,这个包袱是我们自己背上的。在少林寺在册的近百位僧人中,真正有高深武功修为的并不是很多,但不排除大部分人都会两下子,毕竟这里“寺以武显、武以寺名”。
少林寺位于少室山阴密林之中,舞枪弄棒的场面在寺院中并不常见,倒是山寺附近的塔林中常有一群群的小武僧,身着宽松的练功服,上下腾挪,好不威武。尤其是每天清晨,天将亮未亮时分,少林寺武僧培训基地的武僧(确切地说,大多是些学员)们便往后山跑去,跑至五乳峰前狭窄的台阶上,新的训练项目开始了:蹦级。这可不是那种新兴的体育项目蹦极,这里的级是台阶的意思。武僧们倒背双手,利用膝部的力量从低处往高处蹦,一直蹦到山顶再蹦下来,如此反复几遍。年幼的武僧通常两级两级的蹦,功夫深厚者有一蹦就是四级台阶,而且动作飞快,直看得人胆战心惊。这项训练过后,武僧们会在达摩祖师像前静坐半晌,然后进行套路练习。这样下来,每天早晨要进行三个小时的武功训练。
我们和其中一些小武僧成了好朋友,也常找些问题来问他们。譬如练功为什么,譬如练功是否辛苦,譬如练功与学佛的关系等等。尽管答案纷纭,但也令我们对上述问题也有了大致的了解。来此练功的武僧们比起山下各种名目的武术学院中的学员们要显得正式一些,他们常常代表寺院出访,进行武术表演和交流。他们受方丈“武术禅”思想的影响比较大,认为练功是修禅的一个方便法门,有了这样的微言大义,辛苦也就不算什么了。
少林寺是禅宗祖庭。如今的少林寺,也生活着很多高僧大德。他们深居简出,与寒月、孤灯、枯木、清泉、山风等为伍,于平常中体悟生命的大美。
几乎每一个普通游客来到少林,都希望弄清楚这些和尚当初是为了什么才出家,我们自然也不能免俗。尽管有些僧人很避讳谈起这些,但在我们的慢慢“渗透”中,还是了解到不少相关的情况。
一般人认为和尚是因为尘世生活的不如意才遁入空门,如果仅仅这样理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接触到的很多僧人,是把出家为僧当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情甚至是更高的人生追求。那么,这种更高的人生追求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万事无因便无果,出家,按照佛家的说法是发长远心,这个长远心的发出自然也有冥冥之中某种因缘。除去拒绝谈论过去的僧人,我们在有限的被采访对象中了解到以下几种“因缘”。
1.来山寺习武,渐渐受到武术禅思想的熏陶,对佛教产生兴趣。
2.家族中世代信佛,从小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与少林某位法师产生缘分。
3.对世俗生活的一些事情产生厌倦,想在佛教中寻求解脱,了脱生死。
相比较而言,最后一种情况居少数,而这种情况恰恰是我们认识上最先入为主的地方。我们常常在影视剧中看到某某人看破红尘出家的事情,我们也曾经就“红尘”一词就教于某位法师,法师说,红尘岂是可以轻易看破的?看破了红尘就不会出家了,因为寺院也在红尘中。由此看来,他们不能够被称做一群看破了红尘的人。
绝大多数僧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都穿着僧服。僧服的款式比较简单,宽袍大袖的那种。有人说,僧人不重外在,历史上并没有专门为僧人准备的服装,现在流行的服装是汉朝时百姓们最普遍的装束,当时的僧侣穿了,并不在乎世俗社会流行什么,于是一直穿到今天。有些习武的僧人经常穿着比较合体的运动装,这是出于习武的方便。
寺院的在册僧人每月都可以领到一点微薄的单金,用于购买一些日常用品。僧人们大多很节俭,可以在这一点钱中省下一部分,积攒的多了,可以作为朝山的路费或购买一些诸如电视机、电脑一类的大件用品。另外,一般上了年纪的僧人都会有一些俗家弟子,这些弟子逢年过节会给他们一些钱。
平常,僧人都在干些什么?是不是天天敲木鱼、时时诵经书?这样的情形在我们接触到的僧人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在我们视野所及的范围内,少林寺僧人的日常生活大致有如下数种安排:
1、天天在山上,看殿、上早晚课、过堂吃饭、禅房中坐禅,平日很少下山。
2、在寺院中和不在寺院的时间大致相当,经常四处云游、朝山。
3、在寺院中和不在寺院的时间大致相当,有许多宗教界交往和对外文化艺术交流活动。
4、几乎很少在山上,在外游学或传播佛教。
5、隐居少室山中,不住寺院。
事实上,现在的僧人生活并不是寂寞和单调的。其中的一部分人已经深深融入到这个飞速发展的社会中。一位法师说,出家为僧并不一定要经历红尘的失败,一个真正的僧人也不一定非得青灯古佛,随着时代的发展,我们僧人也应该主动适应社会,正所谓“佛法不离世间法”,如果我们对这个一日千里的世界没有什么反应和了解,那你又该如何去度众生?
《寂寞喧嚣——我与少林的故事》出版以后,我们在北京见到了少林寺方丈永信大师。大师看到我们的书,兴致颇高。他一页一页认真地翻阅,并不时做着评点,偶尔也顺便谈及我们所记录的僧人。我们了解到,书中记录的一些人已经离开少林,有的去了欧洲讲学,有的去了斯里兰卡继续求学,有的在佛学院毕业以后留在佛教协会工作了……
他们还会回到少林寺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大师很平淡地说,僧人原本就是出家人,出家了,就意味着没有固定的家。现在的少林寺僧人能够聚合在一起,已经是一种缘分,我们何必企望更多呢?
那么,走出少林的人,包括还俗的人是不是就不是少林弟子了?
不尽然。大师说,曾经在少林寺接受过洗礼的僧人到了哪里都不会忘记少林寺和少林精神。即便是已经还俗的弟子,一大部分人还是秉承着在这里学会的做人道理,在俗世生活中一样很优秀。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并没有走出少林,而正在走入少林。
无可争辩的事实,我们的确已经走出了少林。相比僧人们的寂寞与喧嚣,我们更多的是兴奋之后趋于平淡的心境。就像我在书的序言中提到的,我们不过是两个过客。而主人们,正在那遥远的密林中,那静谧的山寺中,在散发着油墨的书香中,等待着您的眷顾。
(《寂寞喧嚣——我与少林的故事》,黑明摄影、李阳泉撰文,海南出版社2003年7月版,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