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三四年前,中央电视台曾经开辟了一个大约叫作《人物》的栏目,我还清晰记得这个栏目的口号——三十个重要人物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年。这些人物当然是中国近现代史上脊梁式的人物,里面包括鲁迅、李大钊等一批五四之魂,也有如谢晋元等烽火里的铁骨,还有科学的先驱如冯如、詹天佑等人,不一而足。一幅幅深色老照片,静态的或是动态的影像资料,再配以蒙太奇的变换和极沉郁的男中音解说,展示了人物一生中最重要一年里的林林总总,如鲁迅在1936,谢晋元在1937等,历史的厚重感油然而生。我对央视一些节目的媚俗久有看法,但对这档节目却是另眼相待,感叹其人文精神的复苏,以之为良好的开端。可惜这个节目仿佛并未继续下去。以央视的广博资源,竟开辟不出现代史一席之地,光是邀请一些名流来频耍嘴皮,实在是名不副实。
但这毕竟是一个媚俗的时代,媒体在众人的唾骂之后,久而久之便也习惯,终于不以为然。然而媒体毕竟还是表层,隐藏在这表层之下的,却是知识分子自以为是的灵魂。知识分子的作用,才是实质意义上的媒介,其作用无可取代,仿佛介于一片荒芜和清泠的甘泉之间。一方面似乎还勉强引领一个潮流,以智者的面目示人,风光无限,颇有成就感,而另一方面,不得不暗地里调整自己的经营策略,为争取更大的市场份额而殚精竭虑。对社会而言,他们自身的存在是一种资源,而对他们自身而言,资源更是一种工具,该出手时就要出手。这当然还有一个怎样出手和时机是否成熟的问题,因为资源的利用显然是一门学问,用之得当,可以发扬光大,名利双收,反之,则是浪费,对内对外的双重浪费。放眼到当下的文化圈子,尽管各类新奇不断,炒作之声鼎沸不绝,不必细看,就可以寻出不少动作过于小器的人,占着文化权威的位子,却是屡出昏招,令人深恶而痛疾之。有的是生在其中而浑然不觉,有的心知肚明却面不改色,有的基本无力再思考却依然作河曲智叟状,不一而足。这些大概可以归咎于理想主义的丧失,因为理想主义最典型的特质莫过于精神上超越性的追求,而不是极端的现实与短线的思索。理想主义最直接的后果,是现实中悲剧宿命和人格分裂所带来的伤痛,全然没有心安理得的窃喜。正如西天取经的任务必须由虔诚的玄奘来完成,奥林匹克的圣火必须由圣洁的少女采撷一样,文化的积淀之后所形成的资源,必须交给理想主义者掌管,让他们来经受心灵的折磨,守护着一方佛地,而所有的的苦难,最终将化作正果。
从文化资源的占有角度来看,李辉的确是相当富有,这既得益于他早年的积淀,也因为后来的许多机缘。但这也就无形中将自身置于危地,处理不当会造成无法弥补的缺憾,自己的心灵也会备受煎熬。这些老人们有的风烛残年,有的业已远去,如何让他们的精神天地得以保存,并且从他们所属的特有时代渗透入坚硬的现实中,的确需要理想主义的智慧和勇气。看得出李辉和他的一班朋友们抢救的心情非常迫切,而他们同样也具备拯救理想主义的能力。这批书系的作者,不是大师们的至亲,就是该人物的研究者,长年累月的凝视,折射出不同以往的角度,弱化其生平,而无一例外突出一生中最重要的际遇,以及由此碰撞出的火花。这大概在本质上也类似于“该人物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年”,正如碳经过高温而终于变成金刚石,毕其一生于一点。将一些本为人知的,或者曾经隐藏于地下的,都挖掘出来,重新燃起光和热,照耀着每个黯淡的灵魂。
客观地讲,一个对这段历史和人物一无所知的人,希望从这套书中习得一些基础知识,基本是不可能的事。这套书中文字数量并不多,情节性的语句难以见到,即便是像李辉所著几本中一些推想性的场面,也是基于浓缩之后的释放,考证之后的感悟,纯粹是各人所得,感性居多。这是一种散文式的笔法,行文自由而无拘束,也不是与照片一一对应,若单独提取出来,也是绝佳的篇章,如宗璞回忆父亲冯友兰,袁冬林回忆母亲浦熙修,傅光明回忆忘年交林海音等。在这里读不到面面俱到的传记语言,没有从出生开始到去世之后的时间安排,随处可触的是隐性的起伏和峰回路转的妙笔,暗含了人物一生的光华。将人物置于所处的大时代,观照其一生,写出来的却是几件小事,几个表情,足矣。有时我想,若是写余光中,不使用如诗的语言,饱满的激情,加上老杜式的沉郁顿挫,大概也不太如意;写丁聪,从小到大,亦步亦趋,不来点回溯,也没有半点转弯,亦未免太乏味了吧。
正如总序所言“这是一套突出历史照片和图片资料的人物聚焦书系”,李辉运用了这种顺应时代潮流的方式在拯救资源。图书出版业经过近些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一整套的市场调研与行销手段,融合了城市化、小资情调两种流行的阅读取向,营造了所谓畅销书这块大的蛋糕,取得相当的市场份额,形成了一定的自身规律。这是出版业的胜利,不必去置疑。满足时代之需求至少是明智之举,虽然容易造成一些误会,但这总比无视出版规律,一厢情愿的顾影自怜要来得实在。文化读本普及的程度本来就有限,任务却是巨大的,传统的文化书刊要想在畅销书的重重围困中杀出一条血路,谈何容易。曾经有一个例子,问一个中学生尼采是谁,答曰尼采是疯子,原因是鲁迅说过尼采是疯子,这句话可以见中学语文课本《拿来主义》篇。这里不谈应试教育的缺陷,却回避不了如今文化出版业的尴尬。其实又何止是尼采,如这套书中提及的梁思成、王世襄、张元济等大师级的人物,他们又知道多少。即使是再熟悉不过的余光中,也只知道是《乡愁》——那首考试大纲上规定的必背篇目,如何知道其实余氏的情诗、散文是有若干篇要好于《乡愁》的。读了老舍的《济南的冬天》,能否在眼前浮现出太平湖永远的魂魄;读了巴金的《鸟的天堂》,能否了解他一个世纪的“云与火的景象”。这些都是既成的事实,显出了文化普及的迫切。然而这又是一个“读图的时代”,现代人生活节奏之快,受众多媒体的影响之深显然易见,大概很少有人再去啃季羡林的梵文研究或是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而只会把目光投向更直截了当的文字或者图片。畅销书作家海岩说得很残酷,“今天文学面临的困境与其传播方式单一有很大的关系,文学的受众面在逐渐减少,如何以其他方式来传播文学作品正是文学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之一。”如此看来,类似于《大象人物聚焦书系》的问世也许会使一部分对文字兴趣不大的读者对阅读重新产生兴趣,从而使阅读群体变得更加广泛,这未必不是好事。况且,真正能够融入人的记忆深处的,往往也是通俗易懂的,这是文化普及的一个普遍规律。而这套书系就具有面对不同层面读者的可能。
我大概也属于很久没有读图的一类人,这次看这些照片,竟不自觉去想老年时的我,又是何种模样。这大概是看多了大师们苍老的面容所致,再加上一些回忆性质的文字作为旁白,整套书容易使人“误入老境”,决没有读王朔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绘图本的轻浮。这套书里,有相当比例的经典照片,从儿时始,甚至在襁褓中,而后意气风发,成中流砥柱,终于满面沧桑。有一幅巴金的照片,看时颇有感触:巴金端坐在轮椅上,仰望着鲁迅的雕像,周围一片郁郁葱葱。两位静态的老人,皆安坐,巴金微张着嘴,已满头白发,似有话要说;鲁迅依旧是如炬的目光,已被深色的花岗岩永远定格。不知巴金还要凝望多久,但此时似乎也已经是一尊雕像,两位中国现代史上符号式的人物,也不知在想什么琐事,身前后世,不待言明。还有一幅,1985年,余光中伉俪于西班牙陀雷多小巷,单手相执,另手触摸斑驳的墙壁,仿佛抚摸着长长的时光隧道,没有来路,也没有尽头。眼前立刻现出那首《三生石》,挥之不去:“红烛同烧卅五年/夜长烛短更缠绵/可能风急双双熄/同化青烟入九天。”这般的文字与图片的的悄然结合,如唐诗与水墨画的结合,必然会生出很多意境的一致,再加上人世的沧桑,又能衍生出一声叹息。这决不是文化煽情,也不同于余秋雨的“千年一叹”,而是不愿为人知的低眉垂首,暗自神伤。这大概是我阅读这套书系的第一感受。
其二,读这套书,不得不感慨余生也晚。我这一代,物质生活逐渐丰富,相反,精神世界已经不允许大师的产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以年龄为象征的财富,是一种无法企及的理解力,不可超越。这批书中的主人们,活到现在的都是耄耋老人,近一个世纪的图片记录,或家庭院落,或事业巅峰,勾勒出自身相关领域甚至整个现代史的另种面貌。譬如关于五四,关于“文革”,关于海峡两岸,我的理解不得不有所改变,我们的某些注释是不完整甚至是谬误的版本。历史是多元的,千万不能非此即彼,我不曾理解,是因为我太年轻。正如冯友兰理解孔子的“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时说,“五十岁以前,没有足够的经验不能够理解周易道理;五十岁以后,如果老天不给寿数,就该离开人世了。所以必须‘假我数年’。若不是这样,寿数并不重要。”
“寿数并不重要”,仿佛有些并不积极,已经把人生看得无比虚幻,“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孙犁在别人给他送《孙犁文集》时,忽然感到“她怀里抱的不是一部书,而是我的骨灰盒”。这样的境界,又是一道我不能立时理解的命题,也算作我阅读的感受之三。
(《大象人物聚焦书系》,大象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