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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高原上的清风

2003-10-07 00:00:00 来源:博览群书 徐晋如 我有话说

我喜爱古典诗词,对于近现代诗家的作品,尤有偏嗜。近代诗词的发展历程是中国诗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段,从“旧时代最后一位和新时代第一位诗人”龚自珍以后,古典诗词的创作就开始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随着晚清白话文运动的开展,又经历了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的矫枉过正,古典诗词的创作日渐衰飒。尽管现代文学的名家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田汉都擅长写古典诗词,但是就古典诗词创作者整体看来,终不免有泥沙俱下之恨。然而披沙拣金,相对于行山阴道上,令人目不暇接,自是另一番快乐。这种感受,在读到陈奎元先生的《蓝天白雪集》之后,尤为明显。
  
  北大中文系张鸣教授曾经对我们说,当代古典诗词创作最主流的是“老干体”。什么是“老干体”呢?恐怕就是那种在内容上应时应景,在情感上空洞无物,在文辞上大喊标语口号的作品。这种风格的泛滥,导致了学术界对当代诗词形成偏见,认为当代诗词实不值一提,没有被写进文学史的资格。然而实际上,当代诗词中尽有情真味永、反映出广阔的社会生活的作品,可惜在“天教伪体领风花”的时代中,很难被发现。陈奎元先生的《蓝天白雪集》,早在四年前即由北京出版社出版,我作为一名二十世纪文学史的研究学者,却直到最近,才机缘巧合,得以捧诵,可见这种偏见的力量有多大。
  
  我读《蓝天白雪集》,有两个最强烈的感受。第一是觉得其情真,能够做到上亲风雅,第二是觉得诗人继承了唐代元、白的新乐府传统。
  
  先说第一点。似乎在当代诗歌批评泛滥的年代,说一位诗人“情真”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因为所有的批评家在揄扬作品的时候都会说这样的话。然而,我却认为,相对于“诗缘情而绮靡”的中国诗学主流传统,“情真”实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顾随先生曾经说过:“诗本是抒情的。但近来我觉得诗与情几乎又是不两立的。小诗是抒情的,但情太真了往往破坏诗之美,反之,诗太美了也往往遮掩住诗情之真。故情深与辞美几不两立。必求情真与诗美之调和,在古今若干诗人中很少有人能做到此点之完全成功。”对照中国古典诗词的发展史,这一论断应当说是相当精辟的。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是更看重诗的美,所以每一个朝代都会有王渔洋这样的人成为诗坛领袖。而追求“情真”,就得冒破坏诗的“美”,或者说诗的“绮靡”的风险。然而实际上,“情真”破坏了诗的阴柔之美,却可能带来一种质朴、刚健的新的类型的美。比如陶渊明的诗,完全不假雕饰,却达到苏轼所称“不是平淡,乃是绚烂已极”的境界。陈奎元先生的诗当然没有达到陶渊明那样的境界,但是他们在坚守“诗言志”的非主流传统方面是一致的。比如《蓝天白雪集》中《杂诗》有云:
  
   卫藏无宁日,狂僧竞跳踉。
   离经谋外道,祸国逞凶芒。
   北望阴山远,西来雅水长。
   身疲担重任,未老不还乡。

  
  松柏之贞,灼然可见。又如《江南好》咏西藏词:
  
  行路险,胸臆但放宽。眼底高低须仔细,坦途近处有深渊。稳进莫争先。
  
  则不但情真味浓,且寄托遥深,意余言外,达到了很高明的艺术境界。而无论是在当代还是在历史上,那些虚有其表,却没有灵魂的作品实在太多了。宋初西昆体 扯李商隐,文辞华美,但哪有什么真的性情?上周买到华东师大所出的《词学》第十三辑,读到“青年词人”魏新河的三首小词,词句未尝不华美,也未尝不小有才情,如“断股钗儿联体梦,分巢莲子一房心”这样的句子,单独看来,也勉强算得是佳句,然而,再仔细地读下去,便发现作者其情甚伪,完全是为了艺术而艺术,哪有半点真性情呢?不过这种感觉,味在咸酸之外,如果听者没有哀乐过人的性情,难与道之。
  
  在《蓝天白雪集》里面有多首歌行体的长篇,这些作品直接继承了唐代诗人元稹、白居易新乐府运动的传统,具有很强烈的现实震撼力。如《一妻多夫杂咏》记述西藏陋俗,诗人这样感慨:
  
  悠悠苍天怜赤子,何忍斯民困陋俗。
  衮衮诸公营底事,不将新桃换旧符。

  
  悲天悯人,仁人之心。复如记述十一世班禅坐床、受戒的长诗,及《布达拉宫叹》,感慨深沉,堪称西藏诗史。在这些歌行体长诗中,我认为《乞儿行》一首是全集的压卷之作。诗人很好地运用了“赋”的手法,铺陈得力,写出拉萨街头乞儿的不文明行为:“白日闲游荡,夜来就地卧。三五或成群,嬉笑招摇过。窥人若可欺,蜂拥施强迫。抱颈扯手足,纠缠男女客。裂衣索钱物,游人咸惊愕。远离乞儿走,避儿如避祸。”值得注意的是,诗人没有因此而对乞儿心生憎恨,他写道:“冥顽缘失教,莫怪小儿错。道理学而知,启蒙解惶惑。”他要实现“灯火照厅堂,居民融融乐,生计日日新,岁月悠然过,儿女得教养,鹏程海天阔”的美好世界,不禁追问:“茫茫世上人,谁肯拯孤弱?”接着诗意一转,以“巍巍雪山下,欣欣向繁荣。楼阁处处起,塔寺年年增。游乐比豪富,慷慨布寺僧”与这些乞儿悲惨境遇相对照,两相比映,入人更深。
  
  作者在后记中这样叙写他将作品付梓的原因:“作为西藏这一段历史的参与者,将某些经历和感知留个印象,雪泥鸿爪,也许将来的有心人会从中找到一点线索。”我不是历史研究者,但是这段话却引起了我另外的思考。据说五十年代初期有作家批判胡风,说胡风不积极深入到工农群众中去体验生活,胡风回答道:“生活就在我的脚下。”后来事实证明胡风是对的。作家只有描写自己亲身参与创造的生活,才能做到真实感人。陈奎元先生的诗作的根本魅力,也许就在于,他所描写、所吟咏的,是他亲身参与创造的生活、亲身参与创造的历史。
  
  (《蓝天白雪集》,陈奎元著,北京出版社1999年9月版,2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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