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语丝》,人们自然会感念那些著名的撰稿人:鲁迅,周作人,林语堂……联想到他们与“现代评论派”的激烈的论战。《语丝》时期,鲁迅和林语堂是很亲密的。他们共同战斗。虽然,林语堂主张在中国“努力鼓励”“费厄泼赖”精神,鲁迅不但不同意,还写了《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但他们俩的友情依然很好。林语堂还画了《鲁迅先生打落水狗图》的漫画给予增援。当鲁迅在北京生活遇到困难时,林语堂邀请鲁迅到厦门大学任教授。中间尽管道不相同,产生隔膜,鲁迅晚年还是说:“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1934年8月13日 致曹聚仁)
有一件事到今天好像还没有人说出来,就是《语丝》时期林语堂曾经将一张剪报赠给鲁迅,在这张报纸左侧空白处写道:
鲁迅兄,这篇文章太好了。但我愿意牺牲寄给你,因为平常你不看晨报,我家里可就永远没有这宝贝了。语堂。
鲁迅显然看重“这宝贝”,他珍藏了起来;现在就保存在鲁迅博物馆。这张剪报是徐志摩的《〈闲话〉引出来的闲话》,登在1926年1月13日的《晨报副刊》。林语堂不但写了上面的一段话,又有多处批注,语言生动诙谐,极富煽动性,一定是鼓动鲁迅回击“现代评论派”的吧?林语堂为什么送这份剪报给鲁迅?为什么鼓动鲁迅回击?这就要提到两种刊物:《语丝》、《现代评论》。
《语丝》1924年11月在北京创刊,1927年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查禁,随后移至上海续刊;1930年3月停刊。主要撰稿人有鲁迅、周作人、钱玄同、林语堂等。《现代评论》1924年12月创刊于北京,1927年移至上海,1928年12月停刊。主要撰稿人有胡适、陈西滢、王世杰、徐志摩等,当时被称为“现代评论派”。《闲话》是《现代评论》的一个专栏,主笔陈西滢。陈的闲话,并非以闲散的笔调写闲散的题目,而多是时评、书评、作家评论等。因其在1925年女师大风潮及其后的五卅运动、三一八惨案中的官方立场,受到语丝同仁的批判。鲁迅从1925年5月起,便发表《并非闲话》的系列文章,对他的那种“自在黑幕中,偏说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却以局外人自居;满肚子怀着鬼胎,而装出公允的笑脸”予以批判。林语堂也曾撰文《〈“公理”的把戏〉后记》、《闲话与谣言》等文声讨“闲话”派。对于这份剪报?林语堂为何不自己撰文?而是极力鼓动鲁迅回击,大概是觉得鲁迅的文章比自己的回击更为有力吧?
在这张剪报上,林先生用红笔将徐志摩文章的标题《〈闲话〉引出来的闲话》括起来,另换了一个题目:“西滢法郎西今论”。(法郎西?通译为法郎士。)林先生一个题目的更换,便颇为生动地表现了对现代评论派的讽刺。他还在更改的题目的后面用括号加了一句:“可是糟尽天下之大糕如何?”在报纸的右上方标注“凡加圈的都值得引用”。为了便于阅读,保持上下文的连贯,现在将标有林先生圈点的文字的句子摘录如下,圈点、横线都保持原样。
西滢是个傻子;他妄想在不经心的闲话里主持事理的公道,人情的准则。
这?我们得记下?也是“国民革命”成绩的一斑。(在这句话的旁边林先生批注“原来如此”)
本来是,拿了人参汤喂猫,她不但不领情,结果倒反赏你一爪。不识趣的是你自己。当然,你得知趣而且安分——也为你自身的利益着想。你学卫生工程的,努力开阴沟去得了。你学文学的,尽量吹你的莎士比亚歌德法郎士去的了。
我很少夸奖人的,但西滢就他学法郎士的文章说,我敢说,已经当得起一句天津话:“有根”了。
像西滢这样,在我看来,才当得起“学者”的名词,不是有学问的意思,是认真学习的意思。(在这句话的旁边林先生批注“此句可□引”)
他不自居作者;在比他十二分不如的同时人纷纷的刻印专集,诗歌小说戏剧那一样没有。他却甘心抱着一枝半秃得笔,采用一个表示不争竞的栏目——《闲话》,耐心的训练他的句子。我敢预言,你信不信,到那天这班出风头的人们脱尽了锐气的日子,我们这位闲话先生正在从容的从事他那“完工的拂拭”(The finishing touch)笑吟吟的擎着他那枝从铁杠磨成的绣针,讽刺我们情急是多么不经济的一个态度,反面说只有无限的耐心才是天才惟一的凭证。
下面我们来看看鲁迅围绕徐的文章写了哪些文字。
最早,1月14日,鲁迅就写了《有趣的消息》。其中引了林语堂剪报上批注最长的一段,予以讥刺。同时也引用了“有根”那“一句天津话”和“学者”,自然还是讥刺。
2月1日,鲁迅在《不是信》一文的开头,就说到:“一个朋友忽然寄给我一张《晨报副刊》,我就觉得有些特别,因为他是知道我懒得看这种东西的。但既然特别寄来了,姑且看题目罢:《关于下面一束通信告读者们》。署名是:志摩。哈哈,这是寄来和我开玩笑的,我想;赶紧翻转,便是几封信,这寄那,那寄这,看了几行,才知道似乎还是什么‘闲话……闲话’的问题。”又说:“我猜想那位寄给我《晨报副刊》的朋友的意思了:来刺激我,讥讽我,通知我,还是要我也说几句呢?终于不得而知。好,好在现在正须还笔债,就用这一点事来搪塞一通罢,说话最方便的题目是《鲁迅致□□》,既非根据学理和事实的论文,也不是‘笑吟吟’的天才的讽刺。”这份剪报是林语堂又寄给鲁迅的呢,还是别人寄的,已经无从知道了。但是在这篇文章里,鲁迅又引用了前面林语堂寄给他的那一份剪报里“笑吟吟”的话。
2月27日,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了,鲁迅在《无花的蔷薇》中,又引用徐文的“我很少夸奖人的,但西滢就他学法郎士的文章说,我敢说,已经当得起一句天津话:‘有根’了。”“而且‘像西滢这样,在我看来,才当得起“学者”的名词。”自然还是讽刺,是否还是林语堂剪报鼓动的结果?鲁迅念念不忘回击徐文,的确显而易见。
翻阅这张数十年前的剪报,从中依然可以感受到鲁林之间那份深厚的情意。鲁迅晚年感慨地表示:“语堂是我的老朋友”,这是诚挚的心里话。关于这张报纸,《鲁迅日记》没有记载,又因为双方往来的信件大多散佚,因此我们只能根据鲁迅的文章再现历史的情景了。鲁迅根据这篇徐志摩的文章写下的文字,无论是和林语堂“英雄所见相同”,还是受到林语堂的鼓动,都无损于这份剪报见证的并肩论战的友情。俗话说:“宝剑赠英雄”;这份剪报正是“铸剑”的“宝贝”资料。林语堂有意,鲁迅也真的铸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