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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和他的“灰色词库”

2003-12-07 00:00:00 来源:博览群书 黄集伟 我有话说

与《潜规则》一样,吴思在其新书《血酬定律》中所采用的撰述笔调轻松并且得意,很多句子、段落读着读着就想笑。“刘瑾潜流”一节中,吴思描述他自以为的刘瑾心态:“刘瑾不忌讳杀鸡取蛋,反正那是别人的鸡。因此,在鸡的眼睛里,刘瑾肯定是比皇帝坏得多的东西。他的腐败收入是强加于老百姓的额外税收,他侵入了纳税集团的疆域,因而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81页)”……相似的阅读体验多年前阅读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时也曾有过:曹丞相带领部队进驻延津市,秋毫无犯,纪律严明。老百姓都说:曹丞相的部队不奸淫妇女,但曹丞相本人还是可以的,我们延津人民还是管得起的啊……为此,曹丞相本人亦相感慨万千:多好的人民啊!
  
  出于确切阐述“匪变”概念的考虑,吴思对“匪”概念周边的诸多语词很下了一番打捞、挑剔、研判的工夫。于是,在《血酬定律》中,关于“绑票”一事,我们看见了始终沉睡着一个庞大语词系统——绑架“富人”叫“绑彩票”,绑架“穷人”叫“绑当票”,绑架“女人”叫“绑花票”,而绑架“农民”则被称为“绑土票”……条分缕析,一点不乱。以此类推,在绑架程序中,看守人质者称“看票”,赎回人质者称“领票”,向人质家属讨价还价者称“叫票”,最终了结人质者称“撕票”。而关押人质的地点,则被称为如今周知率依然最高的所谓“票房”。如你所知,今日之“票房”与往日之“票房”已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胡乱比附地想,如今演艺圈一干人马从被虚拟鲜花、虚拟掌声托举起来的红地毯上走下来后,随即也便陷入影片放映现场短暂的深刻黑暗之中——彼时彼刻,他们与那些被“绑票”的“在押人质”并无本质不同:结算分红、拿奖夺魁、戛纳、柏林、威尼斯,乃至奥斯卡小金人之类的历史重任全都拴在他们身上了……说实话,如是名利双收之“票房毒药”谁不想当?谁不想要?只不过“人人有机会,个个没把握”而已。
  
  与语词“票房”紧邻,“班房”主题一经吴思潜心打捞,也顿时变得光怪陆离,博大精深。权威词典《辞海》1979版关于“班房”的解释为“看押犯人场所的俗称,指看守所、监狱等”。这种解释其实正是大部分人对“班房”概念的印象式理解。可其实,“班房”一词的初始义项是指官衙或私人府第差役值班休憩之地,“班房”专指监狱,是后来的事。并且,在不同的地理文化中,“班房”称谓五花八门。在四川,班房叫“卡房”,而在其他一些地区,班房则被称之为“官店”、“差馆”、“押馆”,或干脆称之为“洗心迁善局”。令人喜出望外的是,沿着这条语词义项或加或减或宽或窄的小径,吴思逐一考证出近现代诸如“牛棚”、“学习班”、“小黑屋”、“整风班”、“黑干学习班”、“可教育子女学习班”等繁多语词与“班房”概念间的微妙之差以及奇妙之同。吴思的发掘让人忽然明白,有史以来的所有语词其实正如一座迷宫般的大厦——在那里面,很多看似风马牛的语词间,其实暗道相通,暗窗明灭。而吴思所为,正在于打通暗道,开启暗窗……最终,吴思化简为繁,以一个简单到家的“灰”字作结。比如,上述那一间间名目繁多的“监狱”,即被吴思统一命名为“灰牢”。
  
  如你所知,此时此刻,那个被吴思挑选出来的简简单单的“灰”字,与生活中吴思个人的色彩经验、美学偏好等等,已全无关系——那个原本简简单单的“灰”字,已成为吴思观察视角中最重要也最恰切的一种颜色。除了他在本书中批量杜撰而出的诸如“灰钱”、“灰帮化”、“灰帮分子”、“灰帮身份”、“灰帮优势”、“灰色税费”、“灰色时段”、“灰帮化机制”等庞大“灰系列”语词外,书中几乎所有与“潜规则”相关的语词,无不与“灰”里外相关:不仅“潜规则”本身也是“灰规则”,所谓“元规则”即所谓规定“潜规则”的规则,又有哪条哪款可能光天化日公之于众?还不都是掖着藏着躲躲闪闪地“灰”着?于是,也就知道,正是通过对这个“灰”字的挖掘,吴思在将原本一个皮相单薄、抽象空洞的“颜色”激活之外,还用它连缀起了被我们称之为历史的那个无垠混沌空间——是映射当下,也是辐射古今,直至扫射被遮蔽、被掩盖乃至被遗忘的无数历史死角……巧思巧智,举重若轻。吴思令人赞叹。
  
  在《血酬定律》篇首,吴思开宗明义:“近一两年,母语中的自我表达和自我命名,多次给予我巨大的启发,在先民智慧的引导和帮助下,我借用或改造了一些来自民间的词汇,还杜撰了一些词汇,称呼那些未经正式命名的山川雪原。祖国的语言是一座宝库,先行者要在雪中觅食,不得不去细看,不能不去强说,不得不努力理解那些事物之间的关系,看、说和理解的成果,积淀为母语的词汇和叙事,其中凝结了中国人民的智慧”(8页)……从这段坦陈中可以发现,吴思对语词的“细看”也好,“强说”也罢,绝非被动或盲从。直接说,关于这一切,他不仅蓄谋在先,而且蓄谋已久。因此,他的《血酬定律》固然可称一本振聋发聩的读史专著,但其副产品——那个被他一砖一石搭建而成的“灰色词库”,对于读者的重要与宝贵,并不在其正文之下。我甚至遗憾地看到,吴思忽略了在该书正文之后单独开列出一个“本书关键词表”……我甚至希望《血酬定律》再版时采纳我的这个建议。支持我如此建议的理由是,我一直相信,那一个个看似羸弱的语词其实亦有其生命。为什么不让它更独立地在我们的想象中生长得更为茁壮?
  
  当然,事实上那些“语词”已在我们的阅读过程中变形、扭曲,百转千回地不断生长——从他的“低成本伤害”(1页),我想到写字楼间那些无休无止日复一日的“无报酬加班”;从他的“压缩性认可”(114页),我又想到平头百姓对居心叵测的房地产开发商满心怨毒的愤怒乃至匍匐抗议、下跪造反;从他的“抽水机规则”(61页),我想到的,是变幻无常的物业费、维修费、草地费、装修费、电梯费、垃圾费等一长串费用清单,而从他的“县官-驿丞-招待所所长”(89页),我则得以足不出户、再三把玩、揣摩当下各类大小官员间年旷日持久的“讨好竞争”(89页)……
  
  言及乌合之众生存现实中最为普遍的心理感受之一“迫害感”,卡内提说:“群众总像一座围城,而且是受双重包围的:城墙外面有敌人;地下室里也有敌人……群众的迫害感无非就是这种双重威胁感。外面的城墙越缩越紧,里面的地下室越来越受到破坏。敌人在破坏城墙时的举动是公开的、可以看得见的,而地下室里敌人的破坏活动则是隐秘的、看不见的。(《群众与权力》8页)读完卡内提此语,我的感受怪异复杂,说也说不清……我从卡内提的形象比拟中读出的悲哀远在现实情景无穷悲哀故事所给予我的无穷刺痛之上。好在随后我读到了吴思的《血酬定律》以及掩蔽其中的那个庞大“灰色词库”——以我之见,仅那个“灰色词库”本身,即为一种朝向“地下室”的描述努力,它有助于我们逃离那番绝望黑暗,走到阳光里去,看清身后的一些或一切。
  
  (《血酬定律:中国历史中的生存游戏》,吴思著,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8月版,23.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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