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是长途旅行归来后的不适应感觉在作祟,假如不是伤风感冒带来的慵懒,我恐怕不会在这样一个阳光充足的初冬的上午赖在床上阅读李文俊先生编的北美散文集《与荒诞结婚》(2000年1月百花文艺版“世界经典散文新编”的一种)。我是在太阳底下阅读徐迟译梭罗(1817~1862,美国随笔作家)的那篇《阅读》时接到约稿的电话的,其时心里面正酝酿着写点什么。关于梭罗以前读过点什么,也写过点什么,但是他的谈阅读的文字,却是第一次读。梭罗很赞成某诗人的说法:“要坐着而能驰骋在精神世界的领域内”。诗人说这种妙处得自书本,“一杯酒就陶醉;当我喝下了秘传教义的芳洌琼浆时,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愉快。”梭罗则以为自己的小木屋比大学更宜于思想,更宜于严肃阅读。虽然要到湖畔造隐居的木屋,“同时有豆子要锄”,但整个夏天他还是间歇地读了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在他看来,能读希腊文荷马的学生“会将黎明奉献给他们的诗页”。近代印刷所的翻译文本把英雄史诗弄得怪异而稀罕,使“古代的英雄作家”寂寞无比。希腊文是值得少年花费光阴学习的,因为那是“从街头巷尾的琐碎平凡之中被提炼出来的语言,是永久的暗示,具有永恒的激发力量。”梭罗认为古典作品是崇高的人类思想的记录。读好书意味着“在真实的精神中读真实的书”。这是一种崇高的训练。“书本是谨慎地,含蓄地写作的,也应该谨慎地,含蓄地阅读。”人类的语言有两种:一种是听的语言——“我们可以像野蛮人一样从母亲那儿不知不觉地学会”;另一种是阅读的语言,“是前一种的成熟形态与经验的凝聚”。阅读语言是“父亲的舌音”,是经过洗练的表达方式。近代欧洲文字语言虽然粗浅,却“足够他们兴起他们的文艺了”。
梭罗是超验主义在美国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论述阅读时都不忘“超验”:“最崇高的文字还通常地是隐藏在瞬息万变的口语背后,或超越在它之上的,仿佛繁星点点的苍穹藏在浮云后面一般。”圣物中最珍贵者是文字,所以亚历山大行军时宝匣里要放一部荷马史诗。古代人的思想可以成为近代人的口头禅,“书本是世界的珍宝,多少世代与多少国土的最优良的遗产。书,最古老最好的书,很自然也很适合放在每一个房屋的书架上。”书籍启发读者,“它们的作者……成为一个社会中的贵族”。在梭罗看来,作者对人类的影响比帝王还要大。商人们苦心经营,赢得了闲暇,有了财富后“不可避免地转向那些更高级,然而又高不可攀的智力与天才领域”,结果只发现自己不学无术,发现一切财富都是虚荣。于是望子成龙,“要给他的孩子以知识文化,这正是他敏锐地感到自己缺少的;他就是这样成为一个家族的始祖的。”
古典作品在梭罗眼里“美丽得如同黎明一样”,他称古代作家的劳动为“英雄的文艺劳动”,其完整、永生与精美是后来的作家无法比拟的。“伟大诗人的作品人类还从未读通过呢,因为只有伟大的诗人才能读通它们。”群众阅读伟大的作品在梭罗看来有如繁星之被群众观看,那“至多是星象学地、而不是天文学地被阅览”。阅读是一种崇高智力的锻炼;大部分人是浅尝辄止或干脆一无所知。“我们必须踮起脚尖,把最灵敏、最清醒的时刻献给阅读才对。”
梭罗对大学教育冷嘲热讽,认为大学里的人“对于最好的书,甚至英国文学里一些很好的书”,也所知甚少,甚至全然不知。大家读报纸,读《灰姑娘》之类的“小读物”。“于是我们的读物,我们的谈话和我们的思想,水平都很低,只配得上小人国和侏儒。”
据同时代人如爱默生的记述,梭罗相貌奇古,有着农民渔夫般的体魄,不喜交游,对工业文明及其制度采取非暴力抵制的态度,曾因不交税而入狱。此人有大量观察自然的日记传世。
梭罗1845年3月在瓦尔登湖畔建隐居住的小木屋的遗址还在。我曾于三个秋天大地落满红叶时来到这里凭吊。当年他向写《小妇人》的阿尔柯特借了把斧子自砍建材而成此屋,一共花了$28.12,比哈佛学生宿舍年租还低。他在小木屋周围种豆、萝卜、玉米和马铃薯,然后拿这些到村子里去换大米。大米对梭罗再合适不过了,因为他热爱东方圣人们的著作。
梭罗早就想过森林里的生活了。为了省钱,他在小木屋里生活了一年,把省下的钱买了希腊文书籍,付了去德国学习的费用。梭罗曾在友人的这间小木屋住过六个星期,所以他自己建屋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真不明白周围的人为何觉得他此举怪异。有些人的话像是梭罗故意在寻找冻馁。爱默生在瓦尔登湖的两边都买了地,打算修消夏别墅的,他的别墅没建起来,倒是梭罗的心愿实现了。在这里陪他的有小鸟、红色的松鼠和知了,地窑里还有鼹鼠。野兔子有时也造访他。晚上他坐在门前,想象自己是古希腊人的后裔。他是尤利西斯式的游荡者,湖畔就是他的伊萨卡。
梭罗在湖畔小屋每周平均生活费用是二十七美分,这些钱用于他自己不能供给的生活必需品。每年工作几天就有得剩余了。为什么人们都要那么辛苦地生活,然后津津乐道自己所得呢?假如人人能过宇宙法则规定的简朴生活,哪里又会有焦虑呢?世上最有智慧的人实际上过的是比穷人还简朴的生活,古代东西方哲人的教诲都白费了?空间、空气、时间、几件工具、一个笔记本、一枝笔、一册荷马史诗,更有何求?太阳升起时在湖里洗个澡,然后像斯巴达人那样打扫庭院,然后再进行一番“心知浴”,读一读《吉檀加利》,这样瓦尔登湖的水和古印度恒河水就融合在脑子里了。整个白天属于自己,可以做任何野游。有时在夏日的清晨,他在松树间阳光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感觉自己像玉米一样在生长。梭罗看见的世界不是现实,而是它的潜能,这一点他堪称瑜珈师。他的现实是婆罗门的现实,他也蛮可以写《奥义书》。一时的利益何劳操心?放自己一个假去发现上帝。日落时分他跳上小舟划到湖心,在那里吹笛子。月亮钻到湖底,与森林的倒影相依伴。康科德的夜像天方夜谭一样奇异,在这夜里寻找天籁真是别有洞天。
诗人和批评家们总是抱怨美国本土没有古迹让人联想到往昔,梭罗却发现了印第安人打猎时留下的足迹和器物。冬天来临,大地冒着寒气,梭罗在雪地里行走几英里只是为了去同白桦树约会。冬天是他自己选择的季节,寒冷和孤独是他最亲爱的朋友。他看人们在湖上采冰,这些冰将被商船运往印度。暴风雪的日子里坐在炉火边是多么的写意;这样的夜晚是最好的读自然时刻。《康科德河和梅里美克河上一周记》就是这样写成的,还有无数观察日记。
梭罗并不是性情上的隐士,他只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而已。他也常去镇上的酒吧,也拿豆子去换米,也去修靴子,也去打听家人的消息。有时回木屋很晚,他就带了一袋麦子或印第安人吃的东西,在月亮下朝自己的港湾行进。梭罗不喜欢张家长李家短,他对人们津津乐道于此深恶痛绝。政府支持蓄奴制,他就反对政府……总之,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对梭罗的生平著作和瓦尔登湖周边历史地理环境感兴趣的读者,我建议你们去读凡·韦克·布鲁克斯写的《新英格兰花季》。这本书我在秋天里的康科德和冬天里的新英格兰树林里读过,那是怎样一种享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