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文谈》是鲁迅晚年所写下的一篇著名的短论,在文中,他论述了文艺的起源问题。他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文字的发明是与史官记述官事有关的,并非为了生民的生产生活,它是统治阶级立足于“治”的工具。这种文字艺观,正解释了自古以来文章成为奇货,文艺家被无尚尊崇的历史原因。通俗地说,文艺家的地位,不是建立在大众需求的基础上,而是依附于统治阶级的地位而派生出来的。
这一点,从科举制度与知识分子的关系也可以得到印证: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为中国文化的丰富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的一切伟大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史学家以及其他学问家,很少不是通过科举考试而跻身社会上层,由此获得了做出其贡献的活动基础;而同一时期对于中国文化的建构有具大负面影响的那些大人物,也很少不是同一道路的过来人。如果说,一个民族、一个社会的文化代表是知识分子,那么中国无数知识分子的面貌、精神,都是由科举制度塑造出来的。(金诤:《科举与中国文化》,第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所以,历代文学家的辉煌文字,差不多都是科举入仕、或入仕为政时的副产品。也就是说,科举制度并不是为了造就专门意义上的作家,而是为了培养与选拔国家的管理人才,学而优则仕也。而科举考试内容偏重于文史方面的特征,意外地造就了大量的文学家;而在他们入仕之后,又常常吟诗作赋以文学家的面目出现,这就给社会一个错觉,似乎文学家在社会阶层中占据了优越的受人尊敬的地位。这便是一种误会,在官本位的社会中,受尊重的是他们的官职,而不是他们的文学创作本身。所以作家的失落,从科举制度被废除的那天起,从作家脱离了政权而须以自己的创作养活自己之时起,就已经开始了。
鲁迅是最敏锐地感到了这种失落的,他在《呐喊·自序》一文中说:“凡是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感到者为寂寞。”这种感觉,使鲁迅迅速自省,“因为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于是鲁迅从救世的姿态转向立足现实的文化启蒙,以“窃天火煮自己的肉”的牺牲精神,向大众播撒文明的种子。这时的鲁迅已不企及现世的回报,而寄希望遥远的未来。
当代作家很少有鲁迅式的自省,因为他们生长的环境,正是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叫得响的时代,文学的作用被政治性地夸大了,作家们陶醉于“灵魂工程师”的美誉中,孰不知这是文学对政治的最后的一次依附,对作家来说,既是造就,亦是捉弄。有论者说,这是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换途中的特殊的“历史中间物”,也是科举制度在我国文学中的最后的余萌。笔者颇以为确。
所以,进入后工业时代,文学的边缘化是历史的必然。那些不曾以社会理性与文化理性冷静待之的所谓的“人文精神”的拯救者的那些铺张扬厉的宣言与鼓噪,便显得愚盲与虚妄。其实文学的失落,并非就是文学的末途,恰恰是重新上路的机遇——文学脱离了对权力的依附之后,正是回归它自身的历史大赐。文学可以建立独立的文化品格,发出属于自己的“金石之声”。人性中的天然的向善向美向真的本性,自然要亲和于具有饱满的真善美含量的文学作品。
于是,所谓市场经济对文学的冲击,也是暂时的——因为中国刚刚进入市场的层面,文化市场处在先天不足的状态,文化还未真正进入流通的环节。文化一旦进入流通环节之后,它的再生价值是巨大的,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化现状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
文学工作者应该对自己的身份有理性的定位: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落魄“贵族”,而是平凡而特殊的一族,是精神产品的生产者。雅斯贝斯说:“在几百年的时间里,人们愈益清楚地看到,精神创造的工作必须由那些从内心深处获取动力的人来承担。事实上,在全部历史中,孤独是一切真正的能动性的基础。”也就是说,作为精神产品生产者的作家,应该是具有独异品格的人——一是内心的强烈需要,二是承受孤独的坚强意志。
有记者问博尔赫斯:
“在您的一生中,文学究竟意味着什么?”
博尔赫斯无限深情地从容答道:
“幸运和幸福。在我撰写生平第一行文字之前,我就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而毫无疑问正是这个原因,我知道我的命运是从事文学。除了读者之外,我还有当一名作家的幸运。”
所以,为什么说博尔赫斯是“作家的作家”,原因也正在这里,他把文学作为生命价值实现之途和生命幸福之源。其实鲁迅的《门外文谈》中,也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只不过,鲁迅来得更深刻更沉潜,善作平面思考的所谓文人,一时还未品味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