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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写敝乡

2002-01-10 09:32:00 来源:书摘 李书磊 我有话说

李书磊,男,1964年生,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任教于中共中央党校。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化研究,有《都市的迁徙》、《为什么远行》、《1942:走向民间》等著作八种。
  
  曹锦清教授《黄河边的中国》(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版)高搁在书架上已有半年,直到近日才取置案头。迟读至此一是因为书太厚了,读近800页的非经典著作需要下下决心,二是因为书中所记都是我家乡的事情,使我对之有莫名的情怯。回乡探亲的短暂逗留中总听一脑子东村西庄的烦心事和痛心事,当时沉默半日终于也无言以对,无法解决也无从安慰。回到北京后就又进入我自己高速运转的轨道,简直像是绞肉机,这时家乡父老说事儿托事儿的电话确实对我有不小的搅扰。也许是为了省电话费,也许是为了肯定能找到我,也许只是因为起得早,他们给我的电话经常是在早晨六点七点,总使我从熬夜读书后的睡梦中惊弹而起。小孩想在城里找个工作,打官司,做生意找项目,往外地推销大米,跑运输在辽宁或者湖南被扣了车:乡亲们托的事情倒是都带着几分现代色彩。按照家乡传统进城工作的子弟有义务救助乡亲,但如今乡亲们所求已不再是借钱治病、借粮吃饭这些还算是我力所能及的事,而多同经济学家所说的“发展”有关。上个月家乡一个高中毕业生负笈而来,拿出一大摞他写的歌词想打进北京的娱乐圈;这个月邻村一个老漆匠提包而至,他发明了一种不反光、据说能保护学生视力的水泥黑板,要我帮助他申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申请金额四十万元,他并且以这项发明为由申请成立“国家教育设备总公司”,抱怨无人理睬他。
  
  不知为何这些事情写到纸上竟显得可笑,但作为一个农民子弟我深知这背后有真实的痛苦、挣扎乃至血泪。中原农村大致温饱无虞了,但农民被唤醒的发展欲望却无处着落。种地成本的提高,粮价的下降,果菜的积压,水源的减少,乡校的破败,干部的绝望,使土地上有一种无奈寥落之气。愿望与条件之间有鸿沟,许多荒唐的故事由此生焉。电视台总报道河南农村的奇事怪事,成为大城市酒桌上的笑谈之资,我深知这些事怪自何来。被城市所动员起来的正当的发展诉求在农民身上变成为自我折磨、自我伤害与自我妖魔化,而城市无心甚至也无力对他们援之以手。城市有自己的压力、紧张与烦恼,它自顾不暇。城市人的愿望要在另外的方向——比如全球化的方向——才能实现,农村只好被他们置于脑后,直到买到假棉花、吃到毒大米或者受到民工的袭击,农村才会引起他们一时真正的关心。我作为来自农民的城居者也对故乡的求援无能为力。乡亲们想把我抓在手里变成他们发展的资源他们的资源太匮乏了,我却在闪避,我也需要全力对付我在城里的命运。我与我的乡亲之间频生怨言,互相怀着基于亲情的愤懑。真使人心中荒凉。
  
  曹锦清写我故乡的书会给我带来新的恼扰吗?仔细读过,竟有开朗之感。这并不是说曹兄已经指明了农村发展的出路、除去了我们的心病,他其实远没有做到这一点,而且此书的体例也不过是观察、访谈的原始纪录;但他的确是怀着决心真正走进了农家,对我所有过的经验有了体验,对我所有过的困惑一一作了细致的整理与陈述,仅只这一点就使我得到了莫大的慰藉。我的乡亲们所感到的痛苦不再是一种私人的、隐秘的痛苦,可以有人交谈、讨论以寻找解决之道了,这甚至比找到解决之道本身更令人欣喜。曹锦清阅世颇深,评点中时有明达之见,有时对偶然所遇现象的生发与联想虽缺少印证,却不无天才。他能迅速发现问题,从被分掉的水渠、从一个能人支书就会对当下农民普遍的社会政治心理、对农村发展可能的模式作出推测,我对这些推测是比较赞同的。曹锦清有一个南方人对中原农村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使他目光锐利、情绪冷静。当然,值得欣赏的还有曹锦清的历史意识,他能够从“卷入现代化进程的中国农村”这一视点来观照,所叙所议就意旨高远。既看到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农村,又看到农村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忧思可谓深广。此中还包含着一种坚定的知识与价值决断:不要再寄情于宗法制的田园诗与人民公社的道德理想国了。
  
  《黄河边的中国》大约是作者在考察过程中每天的匆匆所记,以日记形式编成。这种写作方式其实是很辛苦的,这种辛苦我在自己类似的写作经验中深有体会:奔波寻访整整一天,深夜在灯下强支倦体飞快地记下数千字,有时写着写着简直要朦胧睡去。这种写作当然是来不及咀嚼再三的,一闪而现的思想就得一把抓住,许多很“生”的材料就要和盘托出。不过,这样的写作很能体现印象的新鲜性与记忆的真切性,使读者有现场感。
  
  我看对此书的书评多强调作者忧国忧民的责任感,私人并不以为然。不是说我否认曹锦清忧国忧民,恰恰相反,从接触中我深知他是个志士。我只是反对将学术道德化,对学者以圣贤相责。不到问题丛生的农村调查而专注于案头工作的学者就是逃避、就不道德吗?各有各的志趣与轨迹,不可相强。况且学者是不能仅靠热情、良心吃饭的,他还得靠学问本身、靠才识吃饭。此处可以赞许的是曹锦清的学术敏感。当下的中国农村确实提出了许多可以推动各学科发展的问题,提供了许多新材料,正是学者们借以锻炼成学的大好机会。各学科梦寐已久的中国学派必将是对中国问题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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