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周大新在《第二十幕》（见《书摘》２０００年１２期“缩微景区”专栏）之后，由写乡村生活的小说转向描述都市生活的一部新作，近期由昆仑出版社出版。
当兵回来才几天，我就做出了再次离家的决定。走在京城大街上，２１大厦那展翅欲飞的鸟的造型让我生了兴趣。不久之后，一纸招收保安的启事，给了我一个走进它的机会。２１大厦拟招收保安员，我这个野战部队的退役侦察兵只露了三个招式，保安队长脸上立马就浮出了笑容……
我被安排在４层快餐厅门口维持秩序。就餐的人都从我的面前走进走出。渐渐地，我的目光被餐厅里的几个人吸引住——
离餐厅门口最近的４４７号餐位上，每天中午坐着一个长得挺入眼的姑娘，她总是吃一份最便宜的套餐，饭后又去楼梯边的杂物间给一位中年妇女抱来的婴儿喂奶。我还发现，她经常瞟眼关注坐在５２７号餐位上的一位年轻男人。于是，我也对５２７餐位生了观察的兴趣。有一天，那位年轻母亲端着一碗西红柿鸡蛋汤朝他走过去，突然将汤泼在那男子的脸上。我作为保安，赶紧上前去制止。经过询问，我知道这个女子叫梅苑。她说她１７岁时在职业学校读书，去广告公司参观时认识了那个男子，男子一直追她并使她怀了孕，后来他变得十分冷漠，她却断然跑到姨妈家生下了这个女孩，并在这个大厦的飞盛公司找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了他，但因为生孩子变化大的缘故，他没认出她来。这一次是因为她看见他正与对面的另一位女人亲热，忍不住就用汤泼了他。
每到星期六和星期日，都有一个海军中尉坐在３４６号餐位上吃饭，１９号服务小姐一看见他到了，也总是笑吟吟地像燕子一样飞过来。中尉告诉我，１９号小姐与他是中学同学，她从北京大学社会学专业刚毕业，先在这儿打工，同时搞一项社会调查。而他本人则是海军学院研究生毕业分到北京的。
一个中午，餐厅正在开饭，突然大厦内的火警警报器响了，人们纷纷向门口拥来，乱成一团。我看见梅苑抱起孩子挤在人流里，一下子被撞倒，我推开人群拼全力冲过去把她拉了起来。事后，梅苑向我表示感激，甚至说愿意以身报答。
因为我坚守岗位并保护了妇女婴儿，被大厦管理处表彰，以后又把我调到５８层高级宿舍区。同在这一层执行保安任务的还有一位叫崔发的，他告诉我，５８层共有４户人家。
５８０１每天出出进进的就一个女人，看来她是独自过日子。这女人姓宋，每到星期三和星期六的晚上，总有男人来找她，不管哪个男人来，走的时间都是夜里十二点。我注意到，宋女士的情绪有点变幻不定，有时很快活，有时又很颓唐。一次车祸她受了点伤，在家里她让我为她换过几次药，后来她觉得我是一个讲信义的人，说有一天会要托付我一件事。我不知道她会托付我什么事，但我倒是替她着急起来，因为她的心情越来越坏，有一次甚至尖叫着从屋里跑出来，说她屋里潜进去一个男人，我们进去搜查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一个人影。后来的一天，她突然提出要我当她的弟弟，约我上她的房间，递给我一杯酒，说是结拜姐弟的酒，又交给我一只黑色小提箱，说如果她出事就请我将这只提箱交给她的父亲。就在我为她忧心忡忡的时候，没想到５８０３家却突然出事了。
５８０３家是两口人，男的近六十岁，女的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年龄上看像是一对父女，但他们搂搂抱抱又不大像是父女之间可以做出来的。出事的当晚我正在值班，只见保安部经理带着十几个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警察从电梯里出来，在让我骗开５８０３的门后，警察冲进去将屋里的几个人都戴上了手铐。这时我才知道男主人姓沈，是一位副部长，因为收贿等原因而被捕。女的叫彭仪，是他的小情人，这套房子就是这位副部长为她买的。彭仪虽然没有被抓走，但警官叮嘱我们，她的活动范围限止在房间里，暂时不许下楼。
５８０１的宋大姐终于跳楼自杀了。我想起她生前交待给我的小提箱，几经周折了解到，她的父亲已经成了植物人，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决定打开箱子看看。箱子里竟然装的是几个自慰用的性具、一沓记着日记的活页纸和给父亲的一封短信。她在信中希望父亲立刻把这些东西烧掉。我忍不住翻看这沓纸，宋大姐记述了她从生物博士到求职、取得成就的过程，这期间她遭遇了几个男人的欺骗和背叛，她最终只能靠性具来满足自己……我不愿再看下去了，为了她的名誉，我代替她的父亲把这些东西烧毁了。
大约半个月以后，邮局寄来一份宋大姐的奖状，她的一幅漫画作品获得全国奖，就在这一天，５８０２的人买下了５８０１的产权。
５８０２家的男主人邱先生五十来岁，是一个公司的总裁，每天上班都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秘书和一个二十来岁的棒小伙子来迎接。他夫人不上班，每天的任务好像主要是去美容美发。他们家想找一个保姆，伺候女主人。我推荐了梅苑。梅苑居然同意了，她辞去原来的工作，来到５８０２家上班。
梅苑在这里干得很顺心。但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我看见梅苑去了大厦的宾馆层，径直走到一个房门前拿出钥匙开门。直觉告诉我这里边有秘密。过了半天，竟发现邱总裁从那间房里出来。我气愤地指责梅苑，但她很坦率地对我说，她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抓住一个有钱的男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５８０４住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老的叫吴慈，少的叫阿童，他们是师生关系，都是画家，而且是专画男人的画家。那天我被他们叫去，让我做一回模特，但我终于没有脱光衣服的勇气。我默然看着阿童光着身子让老人画，后来老人走过去忘情地抚摸阿童的身体，直到阿童提醒他我还在家里，他才停了手。
５８０３的彭仪还是被抓走了，后来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监外执行，就在大厦服务队劳动。彭仪离开的第二天，５８０２的主人又将５８０３买下来，领着一帮装修工来装修了。
５８０４的吴老师找到一个特别棒的模特，一连画了三幅画，画完抱住模特，狂乱地亲起来。几星期后，这其中的一幅画在拍卖会上以１８０万元成交。没想到那模特来取酬劳时，心生歹念，要抢劫钱财，幸亏我和崔发冲进去制服了他。但上边怪罪我们保安失职，我和崔发因此被调离５８层，调到地下２层任车库保安员。
这一层车库除了四名保安员外，还有一男两女负责打扫卫生和引导车辆停车。当我发现其中那位年轻些的女人竟是彭仪时，吃了一惊。原来她就在这里服刑。她眼神发呆，好心的丰嫂希望我能劝劝她。一天晚上，我上厕所，突然发现保安员余太久正要强暴彭仪，我赶紧上前制止。但当警察赶来时，彭仪却为余太久袒护，说是她愿意的。第二天，我心情不好，彭仪主动找我表示感谢，她说她那样做实在是不想再把一个人送进牢里。接着她抹着眼泪向我诉说了她的遭遇。她大学毕业后，看到同寝室的同学因为有好背景都找到了好工作，特别不甘心。她决定靠自己的身条和脸蛋去投靠一个大官。她物色到沈副部长，便一步步对他下手，一直到他把自己抱进怀里。成为沈部长的情人后，彭仪了解到官场的许多秘密，几年后就为自己积攒了百万存款。后来彭仪厌恶他了，尤其是他的古怪的性要求，但苦于无法摆脱他，最后决定将他玩的一次小手脚用匿名信报告给纪委会，没想到匿名信将他的所有罪行都带出来了，连自己也没有逃过。说到这里，彭仪痛苦地说，是我亲手把他送进了监狱，我对不起他！
世界上总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天保安队长说有一个人要交给我和崔发保护，这位要我们来保护的人竟是梅苑，原因是邱总裁的夫人要追打她。梅苑一点也不惊慌，她将一些照片、录音带等递给我看，说这些都是邱总裁与她之间暧昧关系的证据，如果五天之内她的要求不能满足，她就将所有材料公之于众。我们将她藏在地下二层，每天给她送饭。邱总偷偷来找我，希望我能帮他要回梅苑手里的材料。但梅苑要我别掺和进来。
很想找到离开地下二层的机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想再看见梅苑，更不想去保护她。没料到机会就突然来了。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几个盗车的家伙被我发现了，我与他们搏斗，身上被戳了几刀，就在我暗喊完了的时刻，余太久赶来相助，终于拉响警报器，制服了歹徒。这次事件，我不仅得了５００元奖金，还被调到３２层工作。临行前，我去同梅苑打一声招呼，出乎意外的是，她对我说，你先去吧，我以后也有可能到３２层去干点事情。
３２层被玻璃墙分隔成三个区域，分别是亚东信息公司、金萝娜化妆品公司和尔爽保健用品公司。
在这里，我遇见了中尉的女朋友，她叫虞悠，在亚东公司的社会调查所工作。她和所长大焦为了一个研究项目总是加班加点，忘我工作。但中尉似乎对他的女友总有一份担心，他对我说男人必须对自己爱的女人保持一种警惕。
金萝娜化妆品公司的总裁是一个美国女人，叫茜蒂小姐，其实已经五十多岁，她有一个总裁助理是中国人，叫吴发硕，他三十来岁，精明强干，深得茜蒂小姐信任。但一到加班时，吴发硕就设法让我去推开他们的办公室门，每次都是茜蒂在对他做特别亲昵的行为。吴发硕苦恼地告诉我，茜蒂最爱追逐小伙子，但他之所以还忍受着，就是想通过这里创办起自己的化妆品公司。
一天早上，梅苑从电梯出来，尔爽保健用品公司的人介绍说，这就是他们新来的经理。梅苑得意地告诉我，这个公司是邱总裁送给她的，她则答应不再去纠缠他。梅苑很聪明，她接管公司后，把流动资金和固定资产都划到自己名下，还做了相应调整。后来她经营一种“年轻２０５”的保健品，在京城刮起“年轻２０５”的热旋风，创造出一个销售奇迹，她也成为有名的大富姐。一天黄昏，她走到我跟前轻声说我想请你去我家做客。我在愣了一刹那之后摇摇头说：谢谢，我要值班。
吴发硕这天上班比平时早了许多，他递给我一个密封的纸袋，让我一会儿交给茜蒂小姐，说完就匆匆出去了。没想到麻烦惹到了自己身上。茜蒂看到纸袋里的东西后发出尖叫，跑过来把纸袋扔进我怀里，说一定要我把吴发硕找回来。原来纸袋里是一封辞职信，和一沓茜蒂写给他的情书……
我注意到虞悠面露病态。有天她晕倒在电梯口，大家把她送到了医务室。化验结果显示，她得了艾滋病。中尉抱头坐在病房外，我走进病房，虞悠很直白地问我，你相信我的清白吗？眼泪滚下了她的两颊。中尉写了一封分手的信，让我转交给虞悠。那天，虞悠回到办公室，取走了她的东西。虞悠不知到哪里去了，她留下一封诀别信，还有三个医院的妇科大夫的鉴定书，证明虞悠还是处女之身。我把这份鉴定书拿给中尉看时，他发誓说一定要找到虞悠，一定要和她结婚！
很久以后，我从福利院了解到，虞悠曾送去过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这个孩子因为艾滋病死去。看来，虞悠是由于救助这个孩子时，不慎弄伤皮肤而感染了。我的心深深为虞悠而颤动。
一天保安队长通知我，说有人看中我做私人保镖，条件优厚。雇主就在４３层Ａ４３１号。我敲开门，一点也没想到开门的竟会是梅苑。
梅苑对我的依赖越来越多，出门谈生意时，连装钱与合同的包都是我拎着。随着对我依赖的加重，她也渐渐地关心起我来。一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我的手机响了，梅苑在电话中说她在浴室里摔倒了。我推开浴室门，只见光着身子的梅苑躺在浴缸里呻吟……就是从这个月夜开始，我在夜晚经常接到梅苑要我去她卧室的电话。我发现我对梅苑的感情在悄悄变化。我暗想今后就和她结婚吧。
我注意到对门一家只住了一对老人，夫妻俩都有七十多岁，他们生活得很安静，很和谐也很规律。他们都是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在同老爷爷交谈中知道，他过去研究的内容很有意思，其中一项是人类居住场所的演变史。老爷爷重新装修了一次家，他邀我去看看，我漫不经心地走进他家，没想到竟是那样的美景。他借助声、光、电等现代手段，布置出一派田园风光，我觉得又回到了我的故乡。有一次老爷爷坐电梯时被电梯夹伤了腿，我赶紧送他上医院，老爷爷感叹地对我说，人类发明的所有东西，在被人类利用的同时其实都对人类心存不满，都在寻找机会对人类进行破坏性的报复。总有一天，敌人多到一定的数量，人类就可能要遭遇灾难了。老爷爷的有些话我还听不太懂，但我是把他看做了一个亲人。
老爷爷问起我的婚事，我就把要娶梅苑的心思说了。他听了很高兴，说等到婚礼时要送我俩一件有意思的纪念品。这是一把分成两半的同心锁，上边刻有“愿结同心，白头到老”八个字。我想象着把它戴在梅苑脖子上的情景，开始悄悄地做着婚礼准备。
没想到接下来我遇到的是一种多么可怕和丑恶的场面。那天晚上有一个人要来家里谈一桩生意。梅苑说这人我认识，就是当年在４层快餐厅被她泼了一身西红柿汤的先生。梅苑说是钱让他又来找我了。我摇摇头。等这位先生来后，我假装没认出他，将他安排在小客厅。然后我就在大客厅看电视。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注视着小客厅的门，希望梅苑和他的交谈早点结束。直到夜里十二点，门还没有响动，我忍不住拧开了门，小客厅里竟没有一个人。我又撞开梅苑的卧室，拉亮灯。床上两个赤裸的身子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抡起拳头朝那个男人砸了过去。他哭着辩解说是她一定要我上床的。我转身给了梅苑一个耳光。梅苑吃惊地瞪着我，她抓起电话说你再打我就报警。我愤怒地问她当初为什么要和我……梅苑甩过一连串的话：你以为我和你睡了就是爱你？呸！自作多情你只是我的保镖，是给我提供性享受的人！是一件供我这个女人使用的东西！
梅苑的话击打得我的心碎成了无数小块，我忘记自己是怎样走回自己的房间的。我拎起自己的提包踉踉跄跄地出了屋门，哐一声把大门带上，用这个动作表示我和这个家庭的一刀两断。
走廊上没有一个人，我轻轻地打开了窗户，一股新鲜的夜气扑到了脸上。我要是有翅膀我就从这儿飞出去。飞出去肯定很好!
贺绍俊
都市生活成为当代作家越来越关注的内容，这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不仅仅都市化的浪潮几乎席卷了全国大大小小的城镇，而且随着商贸经济的扩张，当代文化明显向都市倾斜，都市文化成为了最显在的主流文化，也成为了文化消费最有诱惑力的空间。尽管如此，乡村作为城市最主要的对立面，仍然是我们体察都市文化的基本参照。正是从这一意义上，我更加看重那些来自乡村、过去主要以农村生活为创作素材的作家是如何表述都市生活的经验的。周大新的《２１大厦》就属于这种类型的作品，它给我们带来一系列有意思的话题。
首先，作者设定的视角便是适宜于表达自己经验的最佳视角。这种视角是通过作品中的第一人称人物来实现的，这个人物是一个现代化高层建筑的保安员，这位保安员来自农村，他因为当兵的经历从而打开了原来封闭的乡村化的精神世界，于是他不愿困守在乡村，只身来到京城闯荡。小说的情节结构正是通过这位保安员的眼睛而铺展的，但显然地，这位保安员在小说中的作用决不止于结构形式上的穿针引线，它更深层的意义就在于，保安员的眼睛是一双带着乡村质朴情感的眼睛，是一双积淀着乡村式的传统思维、传统文化的眼睛，城市的一切人和事，在这双眼睛的注目下，就会发生有意思的折射，我们通过这种折射，体悟到了一种城市文化与乡村文化之间的冲突、交融和整合。
毫无疑问，保安员的眼睛就是作者本人的眼睛，非常贴切地契合了作者的身份和思想。在小说中，这个被大家称为“小谭”的保安员无一例外地受到各类人物的欢迎，人们都将他视为可放心依靠的对象。那位身心疲惫的白领丽人宋晶明要认他做弟弟，并将后事托付与他；那位被贪官所累的小情人彭仪在穷困潦倒之后会将他作为倾诉的对象；吴发硕为摆脱女上司的性骚扰要来求助他；邱总裁想取得情人的谅解也要来求助他。小谭在城市中所充当的这样一种特殊的角色，其实就寓含着一个耐人思索的哲学命题：城市人陷入难以自拔的困境，这种困境需要乡村精神来解救。这也许不是作者主观要表达的命题，但事实上，当作者的目光停驻在城市的困境上时，他就不期然地接近了这个命题的边缘。他的思路就会被这个命题强大的磁场牵引过去。这可以从小说中得到证实。比如，他所构思的这座大厦与大厦内的大鸟雕塑互相呼应，一方面城市就像一只巨大的笼子，城市人困顿在这个笼子里面，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束缚；笼子里的生活虽然非常方便，但生活在笼子里的人被名利、事业、竞争、情欲所羁绊，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另一方面，他们又希冀自己能够像鸟一样长上翅膀，冲出樊笼，寻找到一片自由翱翔的蓝天。那位白领丽人宋晶明，她看上去事业成功了，可是她的心灵空空如也，她孤独、痛苦，终于了结生命。而她选择跳楼的方式，似乎是在冥冥之中得到飞翔的召唤，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体会到了自由飞翔的感觉。宋晶明的死也许在暗示人们，你若要做城市人，你只能吞下城市的苦果。
作者写这部小说，显然是对城市的问题有了太深的感触，而在这部作品中，作者不仅仅要展示这些城市的问题，也试图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作者在寻求中同样绕不开城市与乡村的关系。也许解决城市问题的法宝就存在于乡村之中。于是作者给主人公小谭托了一个梦：“我在梦中看见了青油油的豌豆田，看见了金黄金黄的谷穗，看见了大片的红薯地，看见了在田埂上自在踱步的羊，我在田野里快活地奔跑着，直到看见了那只鸟，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巨大的鸟的叫声把我惊醒了……”作者来自乡村，他在小说中很率直地表达了他的乡村眷念之情和他对乡村精神的爱恋。从城市问题入手，我们可以如此归纳城市与乡村的区别，城市是欲望化的，而乡村是人伦化的。现代舒适的城市使人的欲望不断地膨胀，把传统的人伦情思挤压到了边缘。小说中“我”小谭与梅苑之间的故事进展便最具典型性，故而这两人的故事也是贯穿始终的重头戏。梅苑最初的出场，是一位弱势的受害者，她的受害是由于城市对欲望的纵容。但这并没有导致她对欲望的痛恨，而是催发了她自身欲望的膨胀，最终一步步走上一条以欲望报复欲望的路。梅苑算得上是一个城市的标牌，她的周身弥漫着欲望的甜腥和糜烂气息。当她还是弱者时，她出于对小谭无私相助的感谢，还存有一些人伦的情思，但随着她以后一步步获得成功，她的欲望也获得无休止的扩张，便连这点可怜的人伦情思丧失殆尽，她之所以还维持着与小谭的关系只是因为她将其作为“提供性享受的人”，“一件供我这个女人使用的东西”。至于小谭，从他危急时刻义不容辞地救助梅苑起，他的内心一直充溢着纯朴的人伦情思。他视她为一名弱者，他给予她关怀，后来尽管他们之间更加熟悉亲密，但他并不赞成她的一些行为，给她告诫。即使在那个月圆之夜，在她的诱惑下，他最后的理性防线自动崩溃，但事后他仍是出于人伦情思，考虑着要与梅苑结婚，他期待在他的感召下，梅苑会成为自己的一位好妻子，他甚至将原谅她过去的一切。从一定意义上说，小谭是乡村精神的载体，他是乡村派往城市的使者。他从梅苑身上看到了城市人的堕落，他以为能够拯救她，他不顾梅苑的彻底堕落仍一相情愿地憧憬着未来：“我们会有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家……”但作者却无情地给我们安排了一个悲剧性的结局。小谭迎来的不是在婚礼上佩戴同心锁，而是梅苑与另一个男人在发泄欲望。梅苑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形象，她始终让我们感到了欲望对人伦的蔑视。而小谭的言行则表达了人伦对欲望的质问。
但作者清醒地认识到，小谭身上的这种质朴的乡村精神，是不能解决城市的问题的。解决城市问题还得从城市本身入手，于是作者为我们设计了一个理想型的人物，这就是中科院的老科学家卞老爷爷。这个人物虽然着墨不多，且有些单薄，但他在整部小说中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他认为，人类创造的文明既造福于人类，也成为人类的敌人。他对此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所以在他看来，大厦就是一只束缚人的笼子，使人远离自然和自由，所以他把自己的住所重新装修成乡村田园风光，他惬意地坐在田边读书。也许这就是作者理想中的城市出路。显然这种理想化的设计有点朦胧空洞，这大概正说明作者无意识中已陷入那个绕不开的哲学命题，不过他是从生活实感出发，他发现了城市失去的可贵的精神还保存在乡村之中，但他也明白，城市不可能再回到乡村。
如果将周大新的这部小说与他过去写乡村的小说比较一下，我们会发现，作者更熟稔的还是乡村经验，那些细节和心理刻画完全出自个人切身的体验。而他对城市生活相对说来不是那种深入骨髓式的熟悉，因此读《２１大厦》多少感到作者笔下的城市生活有点理念化，作者对城市多少还有点隔膜，这就决定了小说的许多情节基本上是在理性的指引下设计出来的，它缺乏了那种来自感性的真切和生动，缺乏那种非常强烈的城市情绪的感染，这一点就不如当今一批新生代写的新都市小说。但很难说这就是一种不足，小说应该有多种类型，而这也许恰恰是周大新的都市小说区别于其他作家的都市小说的一个重要方面。他的小说不是一个城市人在那里尽情尽性地宣泄和放纵地表现自我，他的小说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不断地拍打着城市的大门，对里面的问题发出惊呼。但我不知道，囚拘在这个大厦里面的、正在拼命填充贪得无厌的欲望的、陶醉于金钱物质的熏染的城市人，能否读懂一位怀着乡村质朴情感的作家发出的惊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