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思想的魅力———在北大听讲座第三辑》,作者周汝昌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著名红学家。“在北大听讲座”书系的第三辑,所收文章皆为专家、教授、知名学者、社会名流在北大的精彩演讲。文章深入浅出、简练朴素,既有引人深思的深厚学理、又有催人奋进的人生智慧。文章兼容并蓄,可谓思想的精粹,智慧的集锦。
我没有想到今天会是这样大的一个场面。我认为,今天的活动应当载入红学发展的史册,因为这标志着红学在北大的回归。我用的是“回归”,而非“引进”,因为红学是八九十年以前中国第一流的学子汇集于燕园而首先发起,并把红学提高到中华学术的地位。今天让我讲述《红楼梦》与中华文化的关系,我深感不能胜任,姑且就粗浅地说说拙见吧。
晚清有一个姓陈号蜕庵的学者曾指出曹雪芹的《红楼梦》不是一部小说,而应当归入子部。我觉得这个人实在了不起,归入子部,等于说《红楼梦》不是传统观念中的野史或“闲书”,而是一部思想巨著。在晚清能有这样的认识是非常难得的,可惜这在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的足够注意与重视。
他说的“子部”,就是指我们中华文化体现于书册形式上的“四部”“四库”:经、史、子、集中的“子”类,皆为古代大思想家的论说,亦即“诸子百家”的“子”。这就点明了《红楼梦》的巨大的文化蕴涵。这是敏锐的文化眼力与灼见,十分重要。
本世纪初诸位大师,如蔡元培、严复、王国维、林琴南、陈寅恪、梁启超、鲁迅、胡适、黄遵宪诸位先生,以及后来的毛泽东主席都对红学有所涉及或者做出了贡献,推动了红学的发展。这些人我们永远也不能忘记。但这么些大师都跟《红楼梦》发生了这样那样的关系,这现象本身说明了什么?应该悟知:这就是因为曹雪芹的书具有重大的文化价值。意味深长的是,这些大师中以蔡、胡、鲁周三位与“红学”的关系尤其重要,而三位都是北大的尊师。我刚才说,如今“红学”回归北大,正是要说明北大燕园,才是近现代“红学”的发祥地。
何谓“文化”?“文”,大家都懂得,那么这一个“化”字如何理解呢?“化”即感化、教化、潜移默化、春风化雨之“化”,而且古时以异族学习汉文化为“归化”。要想感受中华文化的魅力,必须先学会“咬文嚼字”。“咬文嚼字”是中国文化最高之境界。举个例子来说,大家都记得甄士隐与贾雨村,但有谁记得他们二人的名字?贾雨村,名“化”,取“春风化雨”之意,表字“雨村”。甄士隐,名“费”。《四书》中有句曰:“君子之道费而隐”,故名“费”,字“士隐”。在雪芹时代,读书识字之人一看都懂,又有义理又有趣味,而且还谐音有双关妙语的匠心。这是独特的汉语文之魅力!我认为汉字是人类最高智慧的结晶。
中华文化的特征有两大条主脉:一条是“仁义”二字,这是自修待人之道,是孔孟之道的精髓;另一条是才情灵秀之气,正是这才气智慧凝结成为一部中国文学史。懂了这两端,再看《红楼梦》,体现的也主要就是这两大方面。即:人际交往、社会伦理、道德仁义与才情灵秀之气所缔造的精神事业。
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曹子(即曹雪芹)的“情”与孔孟所讲的“仁”都有“爱人”的本质但却做了不同的阐释,别有一番滋味。“青”是个好字,其左边加“日”、“目”、“氵”、“米”、“忄”这五个偏旁,就成为“晴”、“睛”、“清”、“精”、“情”———都是万事万物中最美妙的部分。情,是对待人的关系时的心境,孔子与曹子的分别只不过是孔子将“情”伦理化、社会道德化,而曹子却将“情”诗化、艺术化罢了。通晓了这一关键点,就一切贯通了。
《红楼梦》重“才”。比如元春升为贵妃,是谓“才选凤藻宫”;探春的判词是“才自精明志自高”;元春省亲不重于游乐,而命姊妹们和宝玉作诗,题咏诸处轩馆景色。这已十分晓然。至于书中所有女儿,都有一个“才”字在内,只是表现不同罢了。而中华文化天地人谓之“三才”,请一参悟。
曹子过人的本领还有一点:就是使我们深深体会到了汉字、汉文化的美。若用一个字评《红楼梦》,即“灵”。曹子重视灵气,认为它高于智慧,譬如,“那块大石经过女娲炼制之后,灵性已通”。这个包含了一个巨大的意义。这个灵性是高于智—intelligence,又高于慧—wisdom,我不知道洋文里面这个灵应该是哪一个相应同义字,为什么曹雪芹这么重视?曹子还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创造性提出人性“正邪两赋”说。传统观念认为圣人、贤者禀正气,淫邪之徒禀邪气,而曹子借雨村之口提出:禀赋了这种“两赋”之气的人,其灵秀之气在万万人之上,乖戾邪僻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下。这在当时是极为大胆的骇世之言。
有人问我研究红学多年的体会是什么,就是两个字———“沁芳”。“沁芳”二字又有何重大意义,值得研究五六十年始明吗?这是因为:大观园的一条命脉是沁芳溪,而所有轩馆景色都是沿着此溪的曲折而布置的;是故沁芳亭、沁芳桥、沁芳闸,都采此名。此名何义这就应该温习王实甫大师在《西厢记》里给崔莺莺安排的第一处曲子《赏花时》,她唱道是:“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红楼梦》中“试才题对额”一回写到宝玉与众清客穿过“曲径通幽处”,见到园中第一处景致:一派好水,一桥一亭翼然水上。贾政欲因水取名为“泻玉”,但宝玉认为“泻”字不雅,提议名为“沁芳”。“沁芳”这个美好的名字的取义当源于王实甫的《西厢记》,莺莺上场时那段唱词:“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芳”即“落花”,“沁”即“浸于水”,正是《西厢》“花落水流红”的“浓缩”和“重铸”——它标出了全书的巨大悲剧主题,即“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字面“香艳”,内涵沉痛。这就是汉字语文的精髓之表现。
黛玉其实并非因病而死,而系投水自尽。警幻仙子歌云:“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且款待宝玉“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群芳髓碎。”“沁芳亭”是大观园景致的主线,“泻玉”、“沁芳”正是暗示了众位女儿的悲惨归宿。我之所以反复强调这“沁芳”二字的文化涵蕴,就是为了说明:为什么我说《红楼梦》的主题是用如此一种高雅优美的中华语文独特的手法来表现的,如果你不懂《红楼》与我们的文化的关系,你又怎能懂得它的价值意义,又怎能领会欣赏它的意境之美妙呢?
一位学者说中国古代四大名著皆可用一个字来评,《三国演义》——“忠”;《水浒》——“义”;《西游记》——“诚”;《红楼梦》——“情”。我觉得这四部书讲的都是一个主题,即人才问题。《三国》讲的是帝王将相那一等级的文武人才;《水浒》讲的是强盗人才、绿林好汉、草莽英雄;而《红楼》正是为一批受压抑、歪曲、奴役而又才气横溢的女儿鸣不平。正如曹子借秦可卿托梦给凤姐道:“婶子,你是脂粉队里的英雄!”以前只有“红粉佳人”,且是衬托绿林好汉,而曹子前无古人地创造了“脂粉英雄”一语。
施公(即施耐庵)对曹子的影响极大,曹子甚佩其敢写世人之不敢写,亦欲发前人之所未发,为闺阁掬一捧辛酸泪。《水浒》好汉108位,《红楼梦》出场女子共108人,《水浒》给了曹雪芹巨大的灵智启发。“108”是“12”与“9”的乘积。12乃阴数之最大,9则为阳数之最大。两个都是代表多,两个再乘是108,就是多而又多,最多的代表。所以在佛教里也讲这个108,他们的念珠、庙里敲的钟都是108,这个108不是实数。既然《水浒》写了108位英雄好汉,如此良才被迫害,而曹雪芹不写强盗,不写绿林,所以才改写以“女儿”为书的主题。《红楼梦》首回一僧一道“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脂砚斋批曰:“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这一把眼泪洒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遭逢此极,况天下之男子乎?”
《红楼梦》与中华文化的关系太深切了,我们这一点儿时间是讲不清的。我想在结束前,顺便说明一点:这部伟大的“子部”既是中华文化的一个代表,那它就应该走向世界。《红楼梦》要走向世界,就存在一个英文翻译的问题。但译《红楼梦》是太困难了——这又从另一角度表明了中华文化的极大特点特色。仅“红楼梦”这一题目的译文,我就极不满意。比如,“红楼”一词乃唐诗人用的美好语义,专指富家妇女的金闺绣户,而西方无此文化对应,译出后只能成为“红颜色的多层建筑”!汉语的“红楼”极有内涵。韦庄诗云:“长安春色本无主(音“举”),古来尽数红楼女”,给人以无限遐想。但是英语却把“红楼”译为“两层的红色小楼”,将“红楼梦”译为“A Dream of Red Chamber”,美感顿失,意境皆无。同理,“沁芳”那么优美高雅又暗寓沉痛的文采,译出后只成了“被水浸泡的花瓣”!这样,一切意义、趣味、境界,全部消失——却只剩下一个滑稽感的(外国人莫名其妙的)怪话!
近年,“红楼”又译成“Red Mansions”,变成“朱邸”,这与红楼主题是女儿之核心眼目全无交涉了(朱邸即豪门,男人掌权的世界)。事情之难,由此可见。依此类推,世界读者要真正理解、领会“红楼文化(即中华文化)”,是困难太大了!一部《红楼梦》有上千上万的这种“文化难题”(人名、地名、物名、诗词、酒令、谜语、双关、歇后、笑话、戏谑……),都没办法“译”!
在这儿,把中华文化的亟待大力弘扬也显示得更加清楚。
如何解决这样的文化传播交流、弘扬宣传?看来还待中西双方努力,而非口号空谈所能济事。
这几点就是我作为研究《红楼梦》、喜欢《红楼梦》,读、领会、享受之主要处,我今天没什么保留,很粗浅的几点意思。由于时间的关系,我看今天是不是就结束,以便回答同学提问?(掌声)
(原书由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1月出版,定价:19.00元。社址:北京西城区百万庄大街24号,邮编:100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