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大卫,他的母亲是基督教徒,父亲是位搞水暖的工人,不信教,但他特爱好音乐。
大卫还在襁褓中时,父亲就天天给他放录音带,用许多世界名曲熏陶这个幼小的心灵。
母亲在给他喂奶时,也悠悠扬扬地哼唱着在教堂中唱的素歌。
早期的音乐开发,使大卫受益匪浅。他还没有学会语句时,就已经学会了唱歌。我听了他一周岁时的录音带,奶声奶气的,没有歌词,哼哼呀呀,但拍节音调却相当准确。
老曲从儿子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他就十分明确地要把儿子培养成音乐家、钢琴家。他比其他家长更早地为儿子设计着人生道路。
老曲一家只有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夫妻俩工资加在一起还不足299元。我敢说,世界上任何一位钢琴家童年所居住的条件,也不会比曲大卫家更狭窄更简陋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要去做一件富贵人家的孩子才能做的事情,在老曲还没有条件买彩电、买冰箱时,新婚后添置的第一件家产就是钢琴。周围人看到他家徒四壁竟摆放了那么一台明晃晃的钢琴,不禁感到滑稽可笑。但是,他的儿子不断给他以希望和信心。3岁半时,大卫竟能无师自通地爬到钢琴上,把自己听来的一些简单的歌曲弹奏出来。老曲欣喜若狂,又试着练了练儿子的耳音,听力相当好。他当即决定给儿子找一个沈阳市内最好的老师教儿子弹钢琴。他颇费一番周折找到了钢琴教授朱雅芬。朱雅芬乍一听是个3岁半的孩子要学琴,马上把头摇了摇,她从未教过这么小的孩子。说情的人一再请求,朱教授才答应先看看。
第一次出现在朱教授面前的曲大卫是个十分顽皮的孩子,虎头虎脑长得蛮好玩儿,但一秒钟也不肯闲着,这种精力过剩的男孩子怎么可以想象在琴凳上坐稳呢?不过,当这个男孩子被抱到琴凳上时,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孩子,坐得十分平稳,面部表情认真、庄严,竟然充满情感地来了个即兴发挥,自己做了一首曲子弹给朱教授听,一下子把朱教授“镇”住了。这么个小不点儿,连音符、乐理都一丁点不懂,竟能做出这种像模像样的曲子,而且曲调什么都搞得挺对。这是个神童。朱教授收下了这个最小的学生。
曲大卫长到5岁时,老曲已经50岁了。从儿子弹琴那天起,他就放弃了工作,每天在家陪着儿子。只能靠妻子的一点微薄收入,加上亲戚们的一点接济过日子,生活过得何等清苦自不待说。他勒紧裤带,毫不吝啬地给儿子买磁带,一盘原声带就得五六元,他家足有几百盘。为了培养儿子的文化素质,他教儿子识字读书;为了让儿子从小就树立远大志向,他给儿子讲贝多芬讲卡拉扬,讲许许多多的音乐家、钢琴家。有时候,他为了给儿子抄谱子,整整一个通宵伏案,第二天竟晕倒在床上。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勉强站起来,又看管儿子弹琴。他怕儿子劳累过度,还得陪着儿子玩。捉迷藏、做游戏,伏在地下给儿子当马骑。这些辛苦他都不在乎,最使他受折磨的是儿子不愿练琴。一个幼儿,天性贪玩,怎么能长时间坐着练琴呢!有时候他不得不采取体罚,可打完之后,他简直痛苦死了。有一次,儿子坐在琴凳上硬是不听他摆布,他一气之下,狠狠地一脚将儿子踹到琴凳下边,打得儿子半天缓不过气来。就在这时,妻子从后边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然后疯了似地要和他拼命。妻子哭了,儿子哭了。妻子说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要他命,我就要你的命!他理解妻子,他任凭妻子发作。
一位叫布鲁斯·罗杰兹的美国教师为曲大卫写了一篇文章,题为《一位中国的神童》,发表在美国一家报纸上。文中对大卫有过这样的夸奖:“大卫一岁时,就能坐着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欣赏录音磁带,一连好几个小时”,“他具有高度灵敏的乐感,使他能把别人唱的或是录音磁带中的曲子转而在钢琴上重奏出来”,“‘大卫,你不想去美国学习吗?’他爸爸在告诉他我是美国人后这样问他。‘不,我想去联邦德国。’他迅速回答。我问:‘为什么?’他答:‘我要去找卡拉扬!’”
值得庆幸的是大卫并没有因为父亲的严格管教而抹杀个性。他争强好胜,自信得很。有一次弹琴,父亲指出他弹错的那个音符,他把小脑袋一扬不服:“我没弹错!”父亲指出他弹错的那个“降3”,哪知他仍然自负地说:“那是印错了!”
碍于我的情面,老曲生气了但没有打他。只是苦笑着冲我说:“你看这孩子——”
我却发自内心地称赞大卫。
我发现大卫白胖的脸蛋上有一块明晃晃的青斑,显然是被手指拧的。我问他:“大卫,你这脸怎么了?”
大卫赶忙用小手捂着,“刷”地将目光刺向威严的父亲,刚要说什么,突然灵机一动,转向我眨眨眼,狡黠地说:“让蚊子咬的。”
后来,朱雅芬教授要到北京去了。大卫怎么办呢?老曲最终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跟着朱雅芬教授到北京去。
这是一个战略性的决定,对于他们这样一个家庭而言,最大的问题是经费,他的妻子只能领取70%工资,而他已有四年没有任何收入了。妻子雄心勃勃地要到北京去打工。给人当保姆,洗衣服,干什么都行,只要丈夫能带儿子练琴。可是,那才能有几个钱呀!也不能总依赖亲戚的接济呀!为了筹措经费,老曲走出了更艰苦的一步。他四处奔波托亲告友,找到了一项土建的活儿承包下来;凭着他的土建水暖技术,也凭着他那结实的身体和忠厚宽容的人品。朱教授已决定在8月末离开沈阳,他必须在此之前挣出3万元。为了3万元而奋斗!只有挣来这3万元,才能不中断他对人生目标的追求。老曲是豁出来了。就连朱雅芬教授都为老曲夫妇在那么困难的生存状态下焕发出那么乐观向上的积极进取态度而深深敬佩。
老曲一家到了北京后,就像是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似的。一丁点音信都没有了。
一年之后,突然有一天,曲大卫的父亲从天而降。当他坐在我的对面时,我发现他比以前更苍老了。当说到他的宝贝儿子曲大卫时,他的声带渐渐沙哑,声音颤着,越颤越烈,竟至哭出声来。那是怎样一段摧肝裂肺的苦难经历啊!
老曲一家到北京后,租到了黄村那处房子安顿下来。因为房子是在郊外,租金也很便宜。当他们一家人安静地围坐在这间弥散着全新的自己家庭气氛的屋子时,还真有点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好的房子属于他们了。
孩子在搬迁的折腾中好几天没有正儿八经地弹琴了,性急的父亲催促儿子上琴。他们以为有了这么好的房子,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让孩子练琴了。哪曾想到,刚弹了一小会儿,就被隔壁住着的一位邻居粗暴地阻止了。原来,这是位可怕的精神病患者,她犯病时,一刀把自己的女儿杀死了。她女儿过去也曾弹钢琴,她杀死女儿后,听不得钢琴声,她扬言再听到曲大卫弹琴就把大卫宰了。
老曲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没有任何预感,但是,他永远记住了那一天——6月6日。
大卫渴望弹琴却不敢去弹,他斜倚在琴上,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划动着键盘,键盘像在呻吟。母亲见状,不让儿子弹了。大卫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就提出下楼去外边玩一会儿,父母答应了。大卫下楼跑到一楼的楼道口时,一个淘气的男孩子朝他伸出一只脚,于是,他一下子被绊倒了。
事情就是这么巧,大卫一倒下,头先着地,太阳穴处的颅骨部位正好磕在一块凸起的小石头上。大卫当时没有什么感觉,也不那么疼。孩子好容易有了一次玩的机会,就是再疼他也不会愿意因此而放弃玩的。可他不会知道由此大难临头了。
孩子回家了,老曲夫妇一眼就看到了儿子脸上的血迹和道道擦痕。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个男孩子,摔一跟头也不必大惊小怪。他们问大卫疼不疼,大卫说不疼,就是有点迷糊,他就躺在了床上。当晚8点来钟,老曲带着大卫到了当地的一家医院。接诊的医生大概没有多少经验,问了病情,听一听,连红药水也没给抹就让他们爷俩回去了。只是当他们转身时,医生挺负责任地追了一句:如果明天还有什么不好的反应,可以到礼士路那儿的儿童医院去看看。孩子当晚滴水不进,感到恶心。父亲一直守在儿子床边。等到夜深了,老曲发现孩子的头开始肿胀了,而且,那片额角的淤血越洇越大,后来孩子开始发烧。老曲一摸儿子的手,手都有点发凉了,这一下子老曲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原想等到天亮再去医院,可是,他突然意识到了一分一秒也不能再等了。于是,他抱起孩子就往外走。
到了颅脑科,正巧赶上一位外科主任值班,他在抱怨老曲昨晚出事何以这时候才来医院,立马让曲大卫作CT。这时候大卫已经处于休克状态。从片子上看颅内充满了血,严重程度令大夫震惊,必须马上做开颅手术。孩子人事不省地被推往手术室……
老曲此时已是万念俱灰,他只有一个最简单最质朴的想法,只要儿子能活下来保住命就行了,什么考音乐学院,什么当钢琴家,都退到模糊而遥远的地方了。
他们的儿子是在住了十天院后出来的,虽然保住了性命,但看上去,已经成了个残疾人,整整半个身子不会动弹,左腿难以打弯,左脚拖拉在地上,走到泥地时,就拖出了一道印痕。左胳膊也不听使唤,左手什么也拿不了,软塌塌地垂着,随着蹀躞的步子脚下晃荡出惨不忍睹的弧线。
大卫出院后,他们没有回到那个杀人女魔的地方居住,老曲又在香山租到了一处房子。他们一家隐居山林,与城市与外界断绝了所有的来往。他们封锁了所有的消息。
那一年的香山红叶对于曲大卫一家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天,大卫的左手可以抬到琴键上了,大卫可以把沉默许久的钢琴弄出声音了。当那种声音断断续续地在大卫那只笨拙的手指下响起时,老曲哭了。他背过脸去,用那面坚实的后背去遮挡儿子的视线,但是,敏感的儿子看到了父亲在哭,他看到了父亲那厚实的宽宽的后背因为抽泣而微微耸动着。于是,大卫的眼泪迅速冲出眼窝,一串串抛落在键盘上。当他迟钝的手指在泪湿的键盘上感觉到了泪水的腻滑时,他的信心他的音乐感觉渐渐被唤醒了。老曲看到了一种希望,并且被这种希望唤醒。他要向希望靠拢,他要搬进城市,要搬到挨近中央音乐学院的地方。他们在音乐学院后边的那条新文化街租下了房子。
大卫重新开始学琴。左手与右手完全不配合,他练琴时常常为此急出一头大汗。沮丧的时候,他就用右手掰着发木的左手指头,像掰一根与他无关的树枝。老曲时常看到儿子呆呆地坐在琴凳上低着头掰手指头。每每看到这个镜头,他就马上转过身去。
大卫在附近一所小学就读,上了二年级。日子水一样平静地流淌着,全家各有各的营生。老曲为了生活,这期间更频繁地往黑龙江大森林里钻,他与人合作制作小提琴,他负责提供上好的琴料。妻子张莉也在北京打工。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机会少了,老曲也不再管着曲大卫了。那曾经有过的刻骨铭心的钢琴梦,难道真就这么一日日地忘却了吗?有一天,大卫回家告诉老曲西城区要举行“春芽杯”少儿钢琴比赛,他说他已经在学校报名了。老曲说你能行吗?大卫说,试试看吧。老曲没有抱任何希望地陪着孩子去了赛场。
比赛进行了几天,大卫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决赛。
考场气氛很是紧张。四个评委正襟端坐,听完曲大卫演奏的曲子后,屋子里一丁点声音也没有,这种宁静的气氛给老曲心理构成的压力更大。大卫在演奏时他在一边一直为儿子那不灵活的左手使着暗劲儿,他的掌心都出汗了。凭经验他觉得大卫的确弹得不错,可以说大卫弹得令他吃惊。但是,他不知道评委们怎么看。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评审席上的四位评委,他们相互对视了片刻,彼此都显露出一种惊讶状。其中一位问他:你的孩子是跟谁学的?老曲愣了片刻回答:他还没有老师。那人颇觉意外,便追问道为什么没有老师。这一追问,把老曲所有的伤心事都勾出来了。他不知从哪开始讲好,一下子被涌上来的那么多的话给堵塞了。评委们充满善意地注视着这对父子,那种关切的目光深深感动了老曲,他们在北京住了一年多时间还从未遇到这种关心。越是感觉到人家关心自己就越是觉得心里憋得慌,憋着憋着,老曲这位东北壮汉竟至哭起来了。他这一哭,使四位评委更加摸不着头脑。当人家听完了大卫的不幸遭遇,大家纷纷表示出对大卫的敬佩。受到这么大打击的男孩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如此刻苦地练琴,而且弹得这么美妙,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于是,在这父子俩退场之后,评委们一致认为此次大赛的第一名非曲大卫莫属。在评委们看来,曲大卫不仅钢琴弹得令他们感动,他的经历本身就是一曲不同凡响的生命乐章。
(摘自《学琴生涯》,时事出版社2001年10月版,定价:18.00元。社址:北京海淀区万寿寺甲2号,邮编: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