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进,1965年生于江苏沿海农村,1994年考入南京大学插班读书,现在江苏省文联从事专业创作,《欲望之路》是作者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讲述一个关于农村出身的大学生如何在机关挣扎并且最终“成功”的故事,这一主人公成为近年来争议最大的文学形象。
1986年夏。邓一群快要毕业了。未来如何他心里没有底。他到了人生当中又一个非常重要的关口。校园的平静安宁,校外的多端变化,这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存在巨大矛盾与极差的社会的两个方面,就像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所有这些,对像邓一群这样的一个年轻学生而言,要他一下子跨入进去,并且马上适应它,的确是比较困难的。它对他(们)是严峻的。
对邓一群来说,考入南方大学是他彻底脱离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的通行证,是他为奋力开拓自己美好的人生之路而向上爬的第一级台阶。他学习努力,他工作积极,他近乎天真地向往跃入龙门——进入机关,成为一个拥有高学历的国家干部。而在4月份的人事局会议上,他被告知,已初步确定他被分配到了县里的农业机械厂,那个在邓一群看来毫无前途的鬼地方。家里的人无不为他能吃上商品粮而欣喜,甚至于村里的乡亲们看他的眼光也是羡慕的,这让充满绝望的邓一群强烈地感到了自己与他们的隔膜。他的烦恼他们永远也不能理解,因为他们是农民,没有受过好的文化教育。他想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差别和距离。
就在那个夏天,他结识了南师大的一个叫陈小青的女孩,她所拥有的良好条件和背景使他心中涌起倾慕却又难望其项背之感。
就在那个夏天,与陈小青的同学,王芳芳的交往让他初次尝到了恋爱的滋味。
就在那个夏天,王芳芳的不告而别给他带来了比失恋更为深重的打击,被他所喜欢的人轻视。
就在那个夏天,外出开会时结识的旅店服务员林湄湄给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性的体验。这个满怀着对大学生的仰慕的女子的主动,这突如其来的情爱,让他如坠梦境,不知所措。如同他对前程的感觉,心里没底。
邓一群做梦也想不到,他的运气是如此之好:他不仅留在了省城,而且被分配到了令人艳羡的省机械工业厅。命运在瞬间发生了巨变,这种变化完全取决于他自身的努力。没有人会知道这种努力是多么的可耻。
在最后的日子里,邓一群可以说是厚着脸皮找上了已经离休的省人大秘书长虞老,而他们仅仅能勉强称得上是同乡。他多次上门,畏畏缩缩地提出,心惊胆战地请求,声泪俱下地恳求,及至于彻底抛下了自尊,卑微地匍匐在了虞老的脚下。最终,这个老人帮他打了一通以后被证明是起了作用的电话,不是出于善良或是怜悯,主要原因在于,邓一群那可笑的锲而不舍已经成为了他生活中、心灵上挥之不去的包袱,惟有做这样一点事情才能完整地打发了这个农家子弟与生俱来的韧劲。
邓一群踏上了工作岗位,迎接他的是计划处纷繁复杂的人事关系。他享受着家里人的崇拜、同学的嫉妒、领导对他靠山的揣测,他谨小慎微地继续定期拜访那位改变他命运方向的虞老,直到有一天,他猝不及防地接到了老人的死讯。
人生当中一棵很重要的大树倒掉了。
邓一群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车祸无情,虞老死了不要紧,却害了他邓一群。自己年纪这么轻,刚刚有了靠山(而且这个靠山还非常硬朗,想不到却这样抛下他走了),这让他今后依靠谁去?
工作两年,邓一群意外地被提为副科,他根本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但他也深深地知道,对他的提拔并不是领导对他工作的奖赏,这里面事实上有两个因素在起作用:一是跟车,二是他们朱科长的极力推荐。所谓跟车,他是跟着田小悦。田小悦比他早进机关一年,工作并不出色,但也从来没有出过错。她聪明活泼,人缘很好,关键的还在于她的父亲和程副厅长过去在部队里是多年的战友。没有田小悦的提拔,邓一群想要成为副科可能还不会这么容易。由于处里考虑到田小悦,所以老朱也就极力推荐了邓一群。
他开始想,自己有没有追求田小悦的可能。看到她的美丽,邓一群就想到了爱情。能和她好,对他将是怎样的一种满足啊这样的满足远远不仅是情爱上的,也不仅仅是一种婚姻上的意义,它比这些要更多,更广泛。
失败突如其来,田小悦的失约狠狠地打击了他脆弱的骄傲,她毫无疑问是小瞧他的。他妈的,他真恨她,恨她到骨子里了。
我一定要努力,争取出人头地,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只有自己强大了,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报复像田小悦这样的女人。然而,虞老死了,他惟一的靠山没有了,他怎样才能上去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邓一群总体感觉很平静。对机关工作,他已经习以为常,他知道自己会在这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变得越来越成熟。在与上下级的交往中,他学会了怎样比较妥当地处理一些问题和进行恰当的应付。他很谨慎,一点很微小的事情,也尽量把它解决好,赢得领导和同事的信任。他要求自己绝对不能把事情办坏,如果办坏,也一定要表现出自己已经尽了很大力气,而根本原因并不出在他的身上。他学会了什么时候讲究原则,什么时候又要运用变通。该刚则刚,该柔则柔,领导和同事都看到他越来越会“来事”了。他很注意学习,学习一切对他有用的东西。他恰到好处地和同事聊上几句领导的“绯闻”,那样可以帮助他和大家打成一片,使他拥有良好的“群众反映”。他积极要求入党,那是他“进步”的阶梯,通向权力、地位以及随之而来的尊严、骄傲。
上层职务的变动在机关里闹腾了好一阵子,邓一群平安地度过了他的入党考验期,而他的个人生活也开始精彩起来。自从与林湄湄的那次以后,他一直尽力忽视着身体上的需要,直到他在“野百合”餐厅碰上了葛素芹。这个同样是农村来的打工妹身上不经意散发出来的青春、美丽与淳朴深深地激起了邓一群的欲望。他要占有这个美丽的躯体,更重要的是,他要通过对这个姑娘的征服,暴力地抹去发生在虞秘书长家客厅的那耻辱的一幕;通过对这个姑娘的征服,他可以确立自己作为一个机关干部对一个上城里来打工的弱女子的优势地位。他留恋这个女人,或者仅仅是因为她的肉体,那个随时愿为他奉献的肉体。在葛素芹面前,他是完美的、强势的,她仰视着他,而他,则享受着她的仰视。
通过虞老的遗孀邓阿姨的介绍,邓一群认识了肖如玉,一个有着良好权势背景的城里老姑娘。他们的交往在肖如玉的俯就下一波三折地进行,他与邓阿姨发生了关系,以换取继续结识条件好的女子的机会。邓一群从心里对自己深恶痛绝,但他已下定了决心,抛弃葛素芹这个他心中或许还存着牵念的女人。他内心还是沉重的,有一份挥之不去的深深内疚。但他也是迫不得已啊!
与肖如玉的交往终于进入了轨道,作为邓一群,算是他在这个城市找到了一个归宿。他们之间有爱情吗?邓一群想:在别人眼里,他们应该有。但他知道,事实上在骨子里,他们只是一种男女关系。一种鲜明的具有时代特色的泛物质的男女关系。
田小悦突然被宣布提拔为财务处副处长,也是机关里最年轻的女处长。这个消息对邓一群无疑是晴天霹雳。在机关里,与他一茬的人差不多都提了,偏偏只有他还在原地没动。是他不能干吗?他的表现在机关里面是公认的,不仅熟悉业务,平时文章也写得好。一句话,他没有后台他还需要耐心等待。但他已没有耐心,他感到的是巨大的不公。在计划处,就是他事情干得最多,而提拔却没有他的份。难道是他命该如此吗?不,他不甘心。他在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一定要当官,一定要出人头地。一旦有那一天,他一定不轻饶那些欺侮过他、小瞧过他的狗杂种。
他更加迫切地追求肖如玉,小心翼翼地逢迎她的家人,严肃执拗的父亲,古怪唠叨的母亲,颇有心计权势的大舅子肖国藩以及他们一家子从骨子里对他的藐视。他要快点成为肖家的人。肖如玉开始改造邓一群。从外表上对他进行包装,时时督促他注意社交时的礼节。她是把我当成自己的人了,邓一群想。他是属于她的。他是她的一个物件。在这个城市里,他开始有了归宿。而归属感这种东西,并不专属于女人,对他也同样非常重要。
他们终于发生了关系,肖如玉不是处女,但邓一群已经不那么在乎了。他是征服者,他是王,他终于有了支配她的权力,她只是他的俘虏。这种情势之下,只有亵渎了她,他才真正是胜利者。在他看来,肖如玉抬高了他的身价,人人都会嫉妒他,他终于迈出了通向成功的最坚实的一步。
他渐渐熟悉了肖如玉的家庭,包括那个在官场里如鱼得水的大舅子,与他的谈话不仅让邓一群在见识上长进不少,更使他与新来的龚副厅长搭上了深层的关系,他受益匪浅。而肖如玉也跟他回了趟乡下,家乡的贫穷、落后,家里人的愚昧、惶恐使他深感耻辱。
邓一群在1993年的秋天结婚